许负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始皇帝要焚书这件“小事”而成为失学儿童,她的情况要更复杂一点。
简单来说,她老师是个逃犯。
许负:……
许负一言难尽地看向许父,听他慢慢解释:“莫负,你的夫子张苍,他曾经是陛下的御史大夫,为陛下掌管宫中的文书档案。他触怒了陛下,陛下判他斩首。其实我觉得张苍触怒的不是陛下,而是得罪了李丞相,毕竟张苍、韩非和李丞相都是荀子的弟子,李丞相既然容不下韩非,肯定也容不下张苍。但张苍认识的人多,被他买通狱卒逃了出来。”
许父说起这件事还有点委屈:“我以前从军的时候,远远地见过他一面。我以为他是致仕回乡,才特意请他来为你们兄妹讲学,谁知道他是逃回来的。”
许负问道:“那张夫子现在被抓起来了吗?”
许父高兴地一摆手:“那倒没有,他提前得到消息,又跑了,哈哈哈哈。”
许负:……这件事到底哪里好笑。
许父上前拍拍女儿的肩:“阿负你别担心,你阿娘说,你师兄张良也曾博览各家典籍,正好他这段日子住在我们家,阿翁我已经和他说好了,让他教你读书。”
许负:……阿翁,其实师兄他曾经派人刺杀过秦始皇,所以他目前也是逃犯。
您这是什么运气,才能亲手把女儿从一个逃犯手里交到另一个逃犯手里。
……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许负就适应了师兄张良的教学节奏。
在此期间,作为始皇帝的死忠粉,许父命书吏往各家各户搜查违禁图书,集中到西城门外烧毁;同时命县丞派人在城中抓捕私下谈论《诗》《书》的人,全部关到县狱里去,等待问斩。
许负对此,只能表示无可奈何。
许父对她来说,或许是个好父亲,但对于温县百姓来说,他却是个严格执行始皇政令的刽子手。
虽说在现代人们常把焚书坑儒连起来讲,但实际上这是时间相隔一年的两件事。
焚书的起因是博士淳于越反对秦国的郡县制,想要恢复周朝的分封制,将诸皇子分封到各地。但淳于越不明白,始皇帝要做的从来不是周天子,他要做的就是这天下独尊的皇帝。
丞相李斯向来体察圣意,他主动提出焚毁诗书,禁止私学,禁止百姓以古非今议论朝事,阻碍思想传播,以便维护秦朝统治,这便是焚书令的由来。
温县集中烧书的那天,许负跟着师兄张良一起围观了这场文明的消泯。
温县有万户之众,从各家收集来的竹简木简像座小山一样高高地堆在一起,执行的小吏将腥臭的油脂重重地泼到书简上,缓缓点燃火把,用力一抛——
“轰——”
整座书山瞬间燃起熊熊烈火。
围观的人群中隐隐传来呜咽之声,但又很快隐了下去。
现场是死一般的沉默,只余下书简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葬礼做最后的挽歌。
回到许家之后,师兄张良一直表现得很沉默。
直到许负拿着便宜师父赠送的书简来请教他,他才勉强恢复了以往的神色,略微有些嘲弄道:“幸好阿负你所学的是卜筮之道,不然这册书岂不是也要跟着城外的书一起一并付之一炬?”
始皇帝的焚书令特意规定,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不在焚书的范围里。
在秦朝,如果想要摆脱世俗的束缚,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世外之人,也就是搞封建迷信。有出生之时的异象加成,许负的职业理想就是成为一个伟大的封建迷信继承者。
她所学的都是周易八卦卜筮一类的书,并不在焚书令的范围内。
许负并没有回答张良,只静静地看着他。
张良看着她平静的神色,渐渐冷静了下来:“抱歉,师妹,是我着想了。”
他顿了顿,道:“我只是……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那些蕴藏了无数前人智慧的书籍,被一把火焚烧殆尽。
许负:“我明白师兄的意思。但李斯灭祖欺师都能自如地做他的宰相,师兄又何必为此庸人自扰?”
李斯的老师是荀子。荀子整理传承了《诗经》《尚书》《礼》《乐》《易》《春秋》等儒家典籍,极度推崇孔子。
李斯作为荀子的学生,提出焚书令,焚烧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儒家典籍,自然也包括他老师荀子所著之书,说一句李斯砸老师的饭碗一点也不为过。
为了转移张良的注意力,许负开口道:“我认识的师兄,可是能在博浪沙和大力士行谋天之举的人,怎么会因为几本已经被焚毁的书而垂头丧气?”张良曾经派大力士用大铁锤袭击刺杀秦始皇的车架。
张良猛然抬起头,瞳孔剧烈收缩。
半晌,他才试探着道:“师妹是从谁哪里听到的这些胡言乱语?我怎么不知情。”
许负淡淡一笑,伸手指天,意思是她算出来的。
张良皱眉,正色道:“我素来不信这些鬼神卜算之说。”
许负:……
可以的,师兄。
在这个孩子出生日子不对就要被杀,人均迷信的秦朝大背景下,师兄你居然独树一帜不搞迷信,真有个性啊。
许负小声道:“师兄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刺杀始皇帝这件事告诉别人的。”
张良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还是想不通许负到底是从哪里知道他曾经刺杀始皇帝的事,知道刺杀之事的只有他,刺客和沧海君。
刺客和他东躲西藏,必不会将此事泄露。至于沧海君,远在濊国,滋事重大,又怎么可能和身处千里之外的许负取得联系?
张良突然道:“我听钦弟说,师妹之前极力反对阿执戍边上郡,为何?”
许负觉得有些莫名:“师兄干嘛突然提起这件事?我们不是在说师兄你的事吗?”
张良粲然一笑,突然凑近许负:“我只是有些好奇,师妹不能告诉我吗?”
这是什么样的笑容啊!
与其说张良的相貌是史记中的面若好女,倒不如说是雌雄莫辩的少年意气。
可恶,好美!是让颜狗怦然心动的绝世美貌。
但她许负是不会被美色迷惑的。
许负镇定道:“战场凶险,我为大兄卜算,卦象为蹇卦外卦为水,内卦为山,形式艰难,为大凶卦。”
张良:“既然是大凶卦,师妹又为何最终放弃阻止执兄呢?”
许负:“阿兄一心想要追随大公子,戍边上郡,他志向如此,我又何必阻拦?”
张良不再开口,只静静地看着许负。
气氛突然变得诡谲。
许负见张良久久不说话,迟疑道:“师兄,我说错什么了吗?”
张良道:“师妹,或许你真的生而知之,但你实在是太不谨慎了。”
许负:“师兄,你在说什么?”
张良缓缓说出了让许负觉得浑身发冷的话:“你说阿执戍边上郡是为了追随大公子。但师妹,你可知道,如今大公子扶苏如今尚在咸阳。阿执去上郡,如何能追随公子扶苏?”
许负:!!!!!
大兄许执从来没有说过他戍边上郡是为了追随公子扶苏,只是她想当然地以为,既然大兄是托了许父的关系入蒙恬将军帐下,而蒙恬最后的结局是和扶苏之死联系在一起的,那许执去上郡戍边自然是想跟着扶苏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现在这个时间点,扶苏居然还在咸阳。
张良继续道:“我虽然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但这世上确实有些神异之人,师妹你或许就是其中之一。师妹你如此笃定阿执是为了大公子才去的上郡,是不是说明将来大公子扶苏会被始皇帝发配到上郡?”
“一国长公子,被发配到边陲之地,想必是因为触怒了始皇帝。”
“但若仅仅只是这样,你也不会阻止阿执去上郡,除非,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会让跟随在秦国长公子身边成为大凶?”
“他失去了继承人身份?”
张良揣测着许负的神色:“不,或许比这更严重,扶苏死了。”
“若扶苏死了,始皇帝震怒,他身边的人必定遭殃。但你父少年时跟随始皇左右,你兄长应该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张良眉头皱起。
突然,张良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他双手紧紧攥住许负的肩头:“始皇帝死了,是不是?!”
“只有他死了,咸阳发生政变,新皇帝另有其人,扶苏被害,你才会如此为你兄长担忧,极力阻止他去上郡。”
“阿负,他死了,我猜得对不对?”
短短一句话的信息,张良就能推导出这么多,许负再也不敢在他面前乱说了。
肩膀上的压力一步步加深,面对兴奋异常的张良,许负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小声道:“师兄,你捏疼我了。”
张良这才如梦初醒,放开许负:“师妹,抱歉。”
许负摇头:“没事的,师兄。”
张良急忙追问道:“那,师妹,我猜得对不对?”
许负从没有见过张良这么急切又慌乱的样子。
这一个多月相处下来,师兄他从来都是趋步慢行,不紧不慢,像一个真正的士族公子。
现在,他眼睛一瞬也不敢离开她,像在等待一个巨大的希望,又生怕希望在他面前破碎。
许负:“师兄,你就那么恨陛下吗?”
张良:“亡国之仇,灭族之恨。”
许负:“是,他死了,在三年后。”
张良狂笑起来:“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哈哈哈哈……”
许负起身,张良仍在狂喜之中,丝毫没有发觉许负离开。
许负走到院落外,院外寂静无声,只许母一人无声静立。
许负突然慌张起来,扑到许母身前:“阿娘,您都听到了?”
许母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静默无声。
许久,许负才感到肩膀背部一片湿热。
阿娘她哭了。
这秦国上下,还有多少像师兄、阿娘这样,对秦国、对始皇帝心怀恨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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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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