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片刻。
一个灰头土脸蹲墙头,一个浑身是血骑大马,目光各自透出沧桑。
陈皎挠头:“……你怎么爬上去的?”
法正咬牙:“……将军想不想先关心一下臣怎么下来?”
“有道理。”
陈皎颔首,拨转马头,贴着墙根立住,一拍马鞍的前部,严肃地说:
“来,跳下来!”
法正眯起眼,低下头。
少女身着银甲,深蓝色披风凌乱地半卷在膝间,半面随风猎猎。她脸上有飞溅的血点,衬得肌肤有些不大见阳光后的苍白——眉眼愈发漆黑,如点漆。
她仰着脸,伸出一只手,向着他。
手背覆盖在甲胄下,只露出骨节分明而纤细的五指。
——这是一只娇弱而凶狠的钢铁怪兽,是他的主公。
法正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嘶!”
——或许是今天的经历太过惊心动魄,白马上那个高挑而略显单薄的身影,居然令他感受到久违的踏实,是那种终生倚靠的……
等等,他在想什么?!
踏实可靠的陈将军安慰道:“不要紧,我会控制住马,尽最大可能不让它把你颠下去。”
法正没有说话,只是用看着什么洪水猛兽的神情,盯着陈皎。
陈皎有些心虚地补充:“不过如果控制不住,他当真把你颠下去,记得要抱头,立刻滚到一边去,小心它踩到你的颈椎……脖子。我可能反应不过来的。”
“臣不是怕高。”法正矢口否认。
在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很知道轻重缓急地思索起来——
将军是不是对我有一点别的意思?
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的马,都不让我跳,只让我跳她的马?
陈皎一愣,一脸怀疑:“我不信,你连那么高的小板凳都不敢跳。”
法正没有听到,很有逻辑地继续思考——
听说,这些领兵打仗的人,都是很好斗、很有占有欲的。
将军虽然看起来无可无不可,但是……越平静的大海,卷起狂风骇浪来,往往越吞没一切、势不可挡。
说不定,如果我和别人同乘一骑,将军心里会不舒服,甚至很失望……
但是,如果真的和将军同乘一骑,将军的名声一定会坏掉的!
虽然将军的名声已经无甚下降空间,可至少目前还没有什么关于婚恋问题的绯闻。
这对将军来说至关重要——将军将来总是要和世家大族联姻,以巩固地位的——不,不是“将来”,如果将军想要割据并州,那么,从攻克朔方郡的那一刻开始……
她就需要联姻,需要当地世家豪强的支持。
法正咬住嘴唇。
他家道中落,不过,就算不中落,他也不是并州本地人。
……将军是女子,不能三妻四妾,拉拢土著世族的任务比寻常州牧更加棘手,容不得半点错乱。
作为一名谋士,他应该立刻着手,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给他家将军包办一门合适的婚姻——而不是在心里肖想自家主公!
法正痛定思痛,沉痛地进行自我批判。
“孝直,恐高是可以克服的!”
陈皎的声音响起,法正一激灵,低下头——
陈皎两手环成一个圈,扯着嗓子,情真意切地鼓励道:“孝直,我小时候也恐高,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做的吗?”
法正干巴巴问:“……怎么做的?”
“她带我去坐大摆锤。”陈皎说。
法正并不在乎什么叫“大摆锤”,也没有注意到颍川陈氏的媳妇怎么会带着女儿抛头露面,只行尸走肉般说:“哦,那将军好了吗?”
“我吐了,吐她一身。”
法正:“……”
陈皎见他不动弹,心里很着急,担心火这样烧下去,会直接把墙壁烧坍塌。
她赶紧继续鼓励:
“孝直,你不要怕。一咬牙一跺脚,头掉了碗大个疤。我的马正当盛年、风华正茂,不像其他那几匹老掉牙的老马,肯定不会被压趴……”
法正忽然抬起眼:“压……趴?”
陈皎:“啊,是。是我的失误,居然忘记给你带一匹马过来,嗐,连一匹能驮两个人的马都没有,就我这匹还凑合……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还活着。”
法正:“……?!!”
他这里自我**这么半天,结果他家好将军要载他同乘,只是因为其他马都会被压趴下?!
……连匹马都不给他带!
他深吸口气,按捺住涌起的怒火,眸光莹润冷然,猛地站起身——
人世太冷漠,跳吧跳吧,跳死算他命苦。
“吁——”
陈皎左腕紧紧勒住缰绳,右手及时揽住了法正的腰,将身往使劲后仰。
白马感到负重增加,颇为不满地蹦跶起来。
陈皎不得不用力勒缰绳,顺带着用力搂法正的腰——
就在法正快要暴走的一瞬,陈将军福至心灵,用靴跟狠狠踹了一脚马腹,才勉强把马大爷降服,长长舒了口气:
“我靠。”
温热的气息扑在法正脖颈处,带着少女淡淡的体香,他不由打个寒战。
偏偏陈皎很有眼色地信口开河:
“孝直,我小时候听母亲讲故事,你这个坐姿一般是被锁在高塔的小公主使用的。然后,会有一个骑着白色高头大马的将军,来拯救她。”
法正坐得像块棺材板,纹丝不动,只有双唇翕动:
“……公主为什么要被锁在塔里?置天子于何处?置朝廷百官于何处?置汉家万姓于何处?”
陈皎:“这是西边小国公主的故事,不是汉家公主的故事。”
她顿了顿,又说:“我娘讲完这个故事,对我说,千万不要等骑着白马的将军来救你,万一他路上堵车了呢?人都要自己救自己。”
法正:“……”
他又开始听不懂将军说什么了。
他回过头,默然看着陈皎。
陈皎的眉弓很挺,在朝阳映照下,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色。她的黑瞳深不可测,又清澈见底——她罕见地健谈,沉默片刻,又开口:
“我的确救了自己,但也仅仅是自己而已。我做得……不够好。”
法正忍不住说:“将军做得不够好,还有谁做得算好?”
“孝直,”陈皎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和软,却有些淡淡的疏离,“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天下之大,没有人知道我想要什么啊。”
法正一愣。
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从将军的语气里,听到了难以描摹的、刻入骨髓的孤独。
*
一行人在太守府门前勒住缰绳。
陈皎翻身下马,一甩披风,向法正伸出覆着腕甲的手臂。
法正虚搭了一把,跟着跳下马:
“将军,事不宜迟,等杨将军回来,便趁着消息尚未传出,立刻出兵,攻打邻近几个郡——一定要在袁绍老贼反应过来前,拿下整个并州北部。”
陈皎径自走在前面:“嗯,文君呢?”
前来迎接的军士说:“杨将军刚到,已在庭下等候将军。”
“这么快?”
陈皎略有些惊讶,毕竟,文君那边的兵马有限,虽然是偷袭敌军,但也是以少击多——
她原以为,杨文君必定不可能拖住胡安全部,顶多消耗一下有生力量。胡安是一定会带领残部返回城下,不见棺材不落泪地攻城的。
所以,她连防御器械都已经摆上城头。
可是,胡安没来,文君自个儿跑进城了。
陈皎心中浮起一个并不乐观的猜测。
“杨将军全歼了敌部。”
陈皎停下脚,回头咬紧字眼:“全歼?”
军士压低声音:“胡府君不肯投降,属下也执意不降,杨将军坑杀了全部敌军。”
陈皎瞠目:“……!”
法正反应很快:“也未为不可,如今封锁消息最要紧。中郎将把人都坑杀,一来消息不至走漏,二来即使走漏了风声,也可威慑……”
陈皎猛地举起一只手:“停。”
法正眨眨眼:“……”
陈皎很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把她给我带过来!”
将军语气显然是不满的。
法正还从未见过陈皎对谁发脾气,何况对象还是他心目中颇有“恃宠而骄”潜质的杨文君,不由颇为好奇地抬眸——
“等等,”陈皎把手放下来,叹了口气,“——算了,还是我去找她吧。”
法正:“……”
陈将军不会发脾气。
他早该放弃幻想,认清现实的。
法正转过身,正欲离开,堂下传来陈皎的暴跳如雷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敲敲你自己的小脑壳,你他娘的在干什么?!!”
哗啦一声,杨文君似乎跪下了,声线如常,不咸不淡:“臣做错了什么,将军只管责罚,何苦动怒。”
“以后如果再叫我知道,你做出此等屠夫行径——”
文君平静地说:“将军,这一点,臣实在不能保证。”
哗啦!
“你要造反吗?!”
哐啷!
“臣罪当诛!……但在将军心目中,臣已经是屠夫了吗?!”
法正忍不住放慢脚步。
陈皎:“正因为不是,所以我才会生你的气,如果这样下去,你自己……”
“将、将军!”
一个亲卫急匆匆跑进来,就要往里面冲。
法正忙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打住,心中暗暗鄙薄陈皎的选人标准——她似乎格外钟爱愣头愣脑的年轻人,越不长眼力见的那种越好。
“何事?”
法正在门口把手一背,端然问道。
亲卫张牙舞爪:“不、不好了,门外来了两个人……再不叫一个进去,就要撞、撞上了!”
法正冷声说:“什么人,还怕他们撞见?”
“——曹司空的使者,和、和天子使!”
抱歉,来迟了,滑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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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朔方(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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