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未旦(1)

“臣……遵旨。”

听完曹老板聱牙佶屈的升职文书,陈皎低伏下脊梁,双手交叠触地,行叩拜之礼,心中五味杂陈。

加朔方太守……

曹老板不顾危险,派荀攸过来,就为了加我一个朔方太守吗?

“恭喜龙骧将军,”注意到陈皎的失神,荀攸温和地说,“将军,请接印信吧。”

陈皎撑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躬身接过印信。

印章是玉石质地,色白莹润,上面以篆体书着“朔方太守”四个字,颇有些分量,沉甸甸的。

陈皎没什么兴趣地看了看,随手递给文君,又抬起眼,凝眸注视着荀攸。

——荀攸虽然衣冠整齐,鬓角却是散乱的,面上也带风尘之色,恐怕这一路上也并不太平。

荀攸注意到陈皎的目光,后退一步,沉声说:“将军。”

陈皎若无其事地开口:“先生国之柱石,区区小事,司空怎么舍得派先生来?这一路要穿越敌境,甚是危险,幸亏先生安然抵达,否则,麾下岂不成了罪人?”

“是攸自愿前来的。”荀攸说,“将军为国远征北虏,劳苦功高,此不为过也。”

“那先生打算如何回去?”陈皎试探,“是否需要在下派兵护送一程?”

荀攸淡然笑道:“不必劳烦将军,人多反而招摇。攸只轻车简从,倒更妥帖几分。纵使有人发觉,不过一匹快马,便可逃之夭夭。”

“……”

不愧是年纪轻轻就敢行刺董卓的荀公达——虽然平时安静渊默、不声不响,但其实胆子大得一批。

陈皎:“那先生打算何时启程?”

荀攸淡淡道:“不急。”

陈皎徒劳地继续努力:“……曹公那边战事不利,先生真的不着急吗?”

“如今之情状,战事利与不利,已不在曹公,而在将军也。”

荀攸挽起袖子,给自己倒了半盏白水,轻声说。

不像他小叔那般温粹如玉,荀攸的声线很平直,几无起伏,没有什么记忆点,属于扔到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一款。

但是,他的寡淡无味,并不影响陈皎心跳骤停——反而更有冲击力。

好了,知道您是曹司空派来的哨探了。

“曹公需要臣如何配合?”陈皎立刻表态,“但奉命教耳。”

荀攸却笑着摇摇头,没有接话,平和地说:

“将军只管尽力拿下并州,才有后话。”

如果,陈皎连在并州立稳脚跟都做不到,那根本起不到任何牵制袁绍兵力的作用。

——毕竟,即使没有陈皎,并州也本就是边防重镇,有驻军屯扎。

陈皎若不能折腾出大一点的水花,只怕袁绍只会让当地驻军将她围剿干净了事,甚至不必派精锐回防。

陈皎明白其中的道理,只得说:“定当竭力,只是……”

“攸其实还有一件私事,想要麻烦将军,”荀攸不着痕迹地打断陈皎,温声说,“不知将军方不方便?”

陈皎:“……何、何事?”

荀攸抬起眼,平淡如水的瞳孔里闪烁着一丝戏谑:

“攸来的路上,仿佛看到一位族叔,走进了将军的营帐——”

陈皎尴尬地说:“……哦?”

荀攸镇静地说下去:“仿佛是仲豫叔。”

陈皎:……“哈哈,哈哈,哦啊。”

*

一刻钟前。

陈皎急匆匆来到帐外,迎接意想不到的天子来使——其实也不是为了迎接,主要还是为了迅速而不失礼貌地把人藏起来。

因为曹司空的人也到了。

就像十八线小花和当红影后在戛纳撞衫——和司空的使者撞上,傀儡天子的人显然要受点委屈,退避个五六七八舍。

不过,天子的使者看来早有预料,并不恼怒。

“龙骧将军。”天子使遥遥拱手,声音清润温雅,如一块暖玉。

“先生……”

陈皎边快步向前走,边眯眼,待得看清来人,不由愣住了。

……是荀悦。

其实,同在大汉官场上飘,又是颍川老乡,她一定也曾见过荀悦的,不过从未留意过罢了。

但自从她得知曹老板有意拿她和荀悦极限一对一,大搞拉郎配后,她就对这个名字抱有三分警惕之心——

此时此刻,活的荀悦立在不远处,礼貌地微笑着。

他容貌极好,身姿挺括,衣冠楚楚,虽然不算年轻,却仍旧是标准的汉代美男子。

陈皎:“……”

抓马,人生就是一场抓马。

抛开拉郎配之事,她对这个东汉末年的老同行怀有发自内心的亲近之情——特别是荀悦一辈子没怎么亲自下场搞政治,就很学术一个人,给人的感觉是……危险度不高。

时局险恶,虎狼环伺,安全就是第一正义。

她真诚地说:“仲豫先生不辞风尘,远道而来,实甚辛苦。”

荀悦比她更真诚地说:“将军为国征讨北虏,尚且不觉苦辛,悦不敢言苦。”

——二人心照不宣地不提正事,在和睦的氛围中,走进营帐。

陈皎之前就一直对《汉纪》的撰著颇感兴趣,如今遇见作者大大,遂认真请教了荀悦几个问题。

荀悦面上不动声色地一一解答,心中暗自讶怪。

他本以为陈皎不过是个特立独行、估计还挺桀骜不驯的武将,没想到此人言语谦退,举止温柔,若是换上儒服高冠,只怕就是个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甚至颇通经史。

她提出的头几个问题,实在很值得一解——

虽然随后就拐了弯,开始问起“武皇帝时候,天子在哪个宫处理公务”“太史公在哪里看到的夏、商王世系”“有没有想过去挖一下魏王的坟,里面可能有惊喜”这类无厘头的问题来。

天子年纪虽轻,眼光果然不错……

荀悦笑说:“不知将军居然如此渊博。”

陈皎满口彩虹屁:“哪里,哪里,先生才是当世大儒,清流世家,博闻强识,天下无双……”

声音不高不低,在一边处理公文的法正闻声抬起头——

正巧看到荀悦和陈皎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

曹司空想把陈皎塞给荀悦,又可拉拢荀悦,又可捆绑陈皎,他是知道的。

可他不知道的是……

陈将军居然一副当真挺喜欢荀悦的样子!!

法正颇不高兴,下意识地想——荀悦虽然是你同乡的世族,你家虽然向来和他家联姻,但他也不是并州本地人。

……和我一样。

不,荀氏声名太大,为名所累,还不如我呢。

他还比我老。

他冷着脸站起身,绝对不是故意地带翻一只砚台。

石砚哐啷一声坠地。

陈皎好像才发觉他的存在一样,“啊”了一声,忙说:

“孝直,这是仲豫先生。你一定识得他吧?”

法正挑了挑眉毛,拱手道:“仲豫先生清流世家,当世鸿儒,博闻强识,天下第一——正后学晚辈,岂敢不知?”

陈皎:“……”

是她的错觉吗?法正好像弹弓上的愤怒小鸟——正在蓄力,准备喷发中。

可是他又哪里来的一股邪火?

陈皎深刻反思,她最近也没有什么出格的离奇举动啊……

荀悦温然笑道:“当然识得。当年孝直年少时,曾在长安匆匆一面。”

法正挺直肩背,向前一步:“哦?正倒是记不得了。”

荀悦温声说:“时值董卓之乱,令尊不幸遭戮。孝直年少,麻衣披孝,乘夜叩宫门,是某为孝直开的门啊。”

陈皎:“……?!”

法正一愣,仿佛被戳中什么隐秘之事,俊美的眉心猛然一蹙。

“……仲豫先生好记性,”法正浑身登时冒出刺来,警惕地瞪着荀悦,“十几年前给谁开了扇门,都记得这样清楚,怪不得龙骧将军赞您博闻强识——”

陈皎:……哎呀,真是没完没了啦。

荀悦仍是淡然微笑:

“怎能不记得清楚?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那么黑的一个晚上,居然能独自从董卓的重兵之中走出来,额上还扎着斩衰的白麻——我一见你,就知你是法高卿的孙子。”

法正恼火地说:“……仲豫先生过奖!迈开腿走路而已,正虽不才,还略解一二。”

荀悦感慨道:“隔了十几年,你还是这样说。”

法正冷声道:“还是?”

荀悦笑道:“当时,我怕惊动了董贼,不敢高声,只得压低了声音询问,是谁送你过来的。”

法正拧眉,继续阴阳怪气道:“哦,请问,我说了什么?”

“你说,我是自己迈开腿走过来的。”

法正无知觉地咬紧下唇。

荀悦面色平和,语气也平淡无波:

“我又问,外面这样危险,怎能放任一个半大孩子如此走过来,你家里的人呢?”

登时,法正如雷轰顶,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时光迅速后退,他的身体缩小、变短,重新回到中平六年那个肃杀的深夜——

他将父亲遗下的竹冠紧紧抱在怀中,仰起头,语气激烈:

“我家里没有人了!我家里的人都被杀掉了,所以,我就自己过来!”

他从袖中抽出刚刚从地上捡起的宝剑。

剑柄血迹斑斑,握住后黏腻得很,他捏着鼻子,将剑锋指向开门的人,用力亮出獠牙:

“你,快点给我开门!”

荀悦年龄比历史上调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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