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遵旨。”
听完曹老板聱牙佶屈的升职文书,陈皎低伏下脊梁,双手交叠触地,行叩拜之礼,心中五味杂陈。
加朔方太守……
曹老板不顾危险,派荀攸过来,就为了加我一个朔方太守吗?
“恭喜龙骧将军,”注意到陈皎的失神,荀攸温和地说,“将军,请接印信吧。”
陈皎撑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躬身接过印信。
印章是玉石质地,色白莹润,上面以篆体书着“朔方太守”四个字,颇有些分量,沉甸甸的。
陈皎没什么兴趣地看了看,随手递给文君,又抬起眼,凝眸注视着荀攸。
——荀攸虽然衣冠整齐,鬓角却是散乱的,面上也带风尘之色,恐怕这一路上也并不太平。
荀攸注意到陈皎的目光,后退一步,沉声说:“将军。”
陈皎若无其事地开口:“先生国之柱石,区区小事,司空怎么舍得派先生来?这一路要穿越敌境,甚是危险,幸亏先生安然抵达,否则,麾下岂不成了罪人?”
“是攸自愿前来的。”荀攸说,“将军为国远征北虏,劳苦功高,此不为过也。”
“那先生打算如何回去?”陈皎试探,“是否需要在下派兵护送一程?”
荀攸淡然笑道:“不必劳烦将军,人多反而招摇。攸只轻车简从,倒更妥帖几分。纵使有人发觉,不过一匹快马,便可逃之夭夭。”
“……”
不愧是年纪轻轻就敢行刺董卓的荀公达——虽然平时安静渊默、不声不响,但其实胆子大得一批。
陈皎:“那先生打算何时启程?”
荀攸淡淡道:“不急。”
陈皎徒劳地继续努力:“……曹公那边战事不利,先生真的不着急吗?”
“如今之情状,战事利与不利,已不在曹公,而在将军也。”
荀攸挽起袖子,给自己倒了半盏白水,轻声说。
不像他小叔那般温粹如玉,荀攸的声线很平直,几无起伏,没有什么记忆点,属于扔到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一款。
但是,他的寡淡无味,并不影响陈皎心跳骤停——反而更有冲击力。
好了,知道您是曹司空派来的哨探了。
“曹公需要臣如何配合?”陈皎立刻表态,“但奉命教耳。”
荀攸却笑着摇摇头,没有接话,平和地说:
“将军只管尽力拿下并州,才有后话。”
如果,陈皎连在并州立稳脚跟都做不到,那根本起不到任何牵制袁绍兵力的作用。
——毕竟,即使没有陈皎,并州也本就是边防重镇,有驻军屯扎。
陈皎若不能折腾出大一点的水花,只怕袁绍只会让当地驻军将她围剿干净了事,甚至不必派精锐回防。
陈皎明白其中的道理,只得说:“定当竭力,只是……”
“攸其实还有一件私事,想要麻烦将军,”荀攸不着痕迹地打断陈皎,温声说,“不知将军方不方便?”
陈皎:“……何、何事?”
荀攸抬起眼,平淡如水的瞳孔里闪烁着一丝戏谑:
“攸来的路上,仿佛看到一位族叔,走进了将军的营帐——”
陈皎尴尬地说:“……哦?”
荀攸镇静地说下去:“仿佛是仲豫叔。”
陈皎:……“哈哈,哈哈,哦啊。”
*
一刻钟前。
陈皎急匆匆来到帐外,迎接意想不到的天子来使——其实也不是为了迎接,主要还是为了迅速而不失礼貌地把人藏起来。
因为曹司空的人也到了。
就像十八线小花和当红影后在戛纳撞衫——和司空的使者撞上,傀儡天子的人显然要受点委屈,退避个五六七八舍。
不过,天子的使者看来早有预料,并不恼怒。
“龙骧将军。”天子使遥遥拱手,声音清润温雅,如一块暖玉。
“先生……”
陈皎边快步向前走,边眯眼,待得看清来人,不由愣住了。
……是荀悦。
其实,同在大汉官场上飘,又是颍川老乡,她一定也曾见过荀悦的,不过从未留意过罢了。
但自从她得知曹老板有意拿她和荀悦极限一对一,大搞拉郎配后,她就对这个名字抱有三分警惕之心——
此时此刻,活的荀悦立在不远处,礼貌地微笑着。
他容貌极好,身姿挺括,衣冠楚楚,虽然不算年轻,却仍旧是标准的汉代美男子。
陈皎:“……”
抓马,人生就是一场抓马。
抛开拉郎配之事,她对这个东汉末年的老同行怀有发自内心的亲近之情——特别是荀悦一辈子没怎么亲自下场搞政治,就很学术一个人,给人的感觉是……危险度不高。
时局险恶,虎狼环伺,安全就是第一正义。
她真诚地说:“仲豫先生不辞风尘,远道而来,实甚辛苦。”
荀悦比她更真诚地说:“将军为国征讨北虏,尚且不觉苦辛,悦不敢言苦。”
——二人心照不宣地不提正事,在和睦的氛围中,走进营帐。
陈皎之前就一直对《汉纪》的撰著颇感兴趣,如今遇见作者大大,遂认真请教了荀悦几个问题。
荀悦面上不动声色地一一解答,心中暗自讶怪。
他本以为陈皎不过是个特立独行、估计还挺桀骜不驯的武将,没想到此人言语谦退,举止温柔,若是换上儒服高冠,只怕就是个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甚至颇通经史。
她提出的头几个问题,实在很值得一解——
虽然随后就拐了弯,开始问起“武皇帝时候,天子在哪个宫处理公务”“太史公在哪里看到的夏、商王世系”“有没有想过去挖一下魏王的坟,里面可能有惊喜”这类无厘头的问题来。
天子年纪虽轻,眼光果然不错……
荀悦笑说:“不知将军居然如此渊博。”
陈皎满口彩虹屁:“哪里,哪里,先生才是当世大儒,清流世家,博闻强识,天下无双……”
声音不高不低,在一边处理公文的法正闻声抬起头——
正巧看到荀悦和陈皎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
曹司空想把陈皎塞给荀悦,又可拉拢荀悦,又可捆绑陈皎,他是知道的。
可他不知道的是……
陈将军居然一副当真挺喜欢荀悦的样子!!
法正颇不高兴,下意识地想——荀悦虽然是你同乡的世族,你家虽然向来和他家联姻,但他也不是并州本地人。
……和我一样。
不,荀氏声名太大,为名所累,还不如我呢。
他还比我老。
他冷着脸站起身,绝对不是故意地带翻一只砚台。
石砚哐啷一声坠地。
陈皎好像才发觉他的存在一样,“啊”了一声,忙说:
“孝直,这是仲豫先生。你一定识得他吧?”
法正挑了挑眉毛,拱手道:“仲豫先生清流世家,当世鸿儒,博闻强识,天下第一——正后学晚辈,岂敢不知?”
陈皎:“……”
是她的错觉吗?法正好像弹弓上的愤怒小鸟——正在蓄力,准备喷发中。
可是他又哪里来的一股邪火?
陈皎深刻反思,她最近也没有什么出格的离奇举动啊……
荀悦温然笑道:“当然识得。当年孝直年少时,曾在长安匆匆一面。”
法正挺直肩背,向前一步:“哦?正倒是记不得了。”
荀悦温声说:“时值董卓之乱,令尊不幸遭戮。孝直年少,麻衣披孝,乘夜叩宫门,是某为孝直开的门啊。”
陈皎:“……?!”
法正一愣,仿佛被戳中什么隐秘之事,俊美的眉心猛然一蹙。
“……仲豫先生好记性,”法正浑身登时冒出刺来,警惕地瞪着荀悦,“十几年前给谁开了扇门,都记得这样清楚,怪不得龙骧将军赞您博闻强识——”
陈皎:……哎呀,真是没完没了啦。
荀悦仍是淡然微笑:
“怎能不记得清楚?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那么黑的一个晚上,居然能独自从董卓的重兵之中走出来,额上还扎着斩衰的白麻——我一见你,就知你是法高卿的孙子。”
法正恼火地说:“……仲豫先生过奖!迈开腿走路而已,正虽不才,还略解一二。”
荀悦感慨道:“隔了十几年,你还是这样说。”
法正冷声道:“还是?”
荀悦笑道:“当时,我怕惊动了董贼,不敢高声,只得压低了声音询问,是谁送你过来的。”
法正拧眉,继续阴阳怪气道:“哦,请问,我说了什么?”
“你说,我是自己迈开腿走过来的。”
法正无知觉地咬紧下唇。
荀悦面色平和,语气也平淡无波:
“我又问,外面这样危险,怎能放任一个半大孩子如此走过来,你家里的人呢?”
登时,法正如雷轰顶,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时光迅速后退,他的身体缩小、变短,重新回到中平六年那个肃杀的深夜——
他将父亲遗下的竹冠紧紧抱在怀中,仰起头,语气激烈:
“我家里没有人了!我家里的人都被杀掉了,所以,我就自己过来!”
他从袖中抽出刚刚从地上捡起的宝剑。
剑柄血迹斑斑,握住后黏腻得很,他捏着鼻子,将剑锋指向开门的人,用力亮出獠牙:
“你,快点给我开门!”
荀悦年龄比历史上调小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未旦(1)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