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正面无表情地将身一滑,和陈将军保持安全距离:
“臣没有。”
陈皎:“你的脸挺烫的。”
法正板着脸:“是将军手凉。”
陈皎皱起眉头,疑惑地打量着她的小谋士。思考片刻,她决定放弃思考,转身背过手。
“荀仲豫是为了天子来此的,”她沉声说,“不知天子又有何命令。”
法正暗中松了口气,冷笑道:“天子?一个曹司空弄来装点盛世的小傀儡罢了,他说什么,将军应着点就行。”
陈皎敛眸。
沉吟片刻,她回过头,目光锋利:“……孝直,你不是天子的人吗?”
“嗯?”
法正玩弄着衣袖的指尖一顿,漫不经心地笑道:
“陛下向将军举荐我,也未必就代表我把身卖给他了吧。天子究竟有没有出路,连门口给将军喂马的那个老头,心里都清楚——将军,请不要侮辱臣的眼光。”
“……”陈皎诚恳地说,“孝直,我其实还挺中意天子的。”
法正:“……!”
他登时如临大敌:“将军,您不会是心里存着什么光复汉室的念头吧?!”
陈皎:“那倒没有……”
“不要有!”法正秀眉紧蹙,“此自寻死路耳。”
陈皎讶怪道:“你既然这样瞧不上陛下,为什么会和他认识?”
法正瞥了陈皎一眼,沉默半晌,才很张狂地吐出俩字:
“利用。”
陈皎愕然:“……你,利用天子?”
法正抱臂冷笑:“怎么,董卓不是利用他?曹司空不是利用他?袁绍不是利用他?为什么臣不可以利用他?”
陈皎想起一句校园名言:别人讲话你就讲话啊?
不过,她很明智地保持沉默。
“天子是个可悲的人,”法正轻声说,“他一出生就注定是棋子,不是执棋者,是赌徒,不是庄家。龙困浅滩时,越折腾,死得越快。”
他俯身,拾起几片碎瓷,托在掌心中,观察着碎裂的花纹。
眸光森冷。
陈皎问:“你在看什么?”
法正扭过头,将重新拼好的碎瓷托在掌中,放低一些,展示给陈皎。
瓷片上的裂纹纵横,犹如占卜时龟甲被烧灼后的裂纹。
法正沉声说:
“明夷,大凶。”
*
陈皎深吸口气,走到荀悦对面,屈膝坐下。
虽然人到了,魂还没到。
她满脑子都是法正煞有介事的那句“大凶”——
一开始,她忍不住追问到底什么“凶”了,法正却又缄口不言,打死不说。
陈皎没办法,只得坚定一下自己的唯物主义信仰,把法大仙的话当做耳旁风,不再寻根追底,转身要走。
法正却突然主动追了上来。
“请将军和荀仲豫在一起时,一定要格外小心。”他神色郑重,不似作伪。
陈皎:“为什么?”
法正义正词严:“他克将军,大凶。”
……
陈皎一面琢磨法正是怎么通过摔碗占卜的,一面来到了“大凶”面前。
荀悦坐得很直,垂眸于膝,像一尊玉像。
陈皎不由自主地挺直身体:“仲豫先生。”
“龙骧将军。”荀悦颔首。
二人的目光交汇片刻。
陈皎先开口:“不知陛下有何旨意?臣……量力而为。”
荀悦但笑不语。
陈皎:“先生为何渊默无言?”
荀悦温然笑道:“悦尚一言未发,将军就已‘量力而为’,只恐怕悦再多言一字,将军就要‘敬谢不敏’了。”
陈皎:“……”
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荀悦微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今上虽然明睿,却实在无利可图——将军有如此打算,亦在陛下意料之中。”
陈皎皱起眉:“此言略有差。在下并非图利,只是怕死。”
荀悦被噎住。
陈皎忽然精明起来,很直白地点破:
“不是我希图谁家富贵,实在是跟随陛下,太容易死掉。衣带诏殷鉴在前,臣不敢不慎之又慎。”
——小天子干别的不知怎样,茶言茶语,令人负罪值蹭蹭往上冒,倒是很有一手。
陈皎心中暗想,我才不上钩。
荀悦深深看了陈皎一眼,笑说:“不无道理。因而,陛下也并未打算命令将军什么。”
陈皎挑眉:“哦?”
荀悦从袖中抽出一枚端端正正、系着靛青色流苏的锦囊,放在案上,推过去。
陈皎没有动手,只是瞥了一眼,便抬头反问:
“仲豫先生,不知里面是何物?”
荀悦见状,仿佛在意料之中,拾起锦囊,轻轻扯开封口处,将手腕一翻——
一块虎头印绶和一块玉印,次第滚落在案上。
陈皎定睛,不由瞳孔一缩。
一方上写着“并州牧”。
另一方上,写着……临戎侯。
陈皎下意识后退一步,俯身叩首:“臣万死。”
荀悦见状,叹息道:“你拜我又有何用?悦其实早对陛下说过……”
陈皎抬起身。
荀悦的目光通透,含着隐晦的悲悯:“能助他的人,不会在乎高官厚禄。能以利益图之的人,又如何会选择他呢?”
“但是陛下坚持要给你,”荀悦轻叹一声,“他说,他知道不够好,但实在没有别的了。”
陈皎低声说:“岂止是不够好?陛下这是唯恐臣不被曹司空要了命去!”
荀悦笑着反问:“你不把它戴到司空面前招摇,此事便无人知晓。”
“荀公达知道你来了!”
荀悦淡然道:“无妨,悦回去后,自会和公达解释。”
陈皎:“……!?”
荀悦见陈皎神色有异,关切地倾身:“怎么了?”
陈皎心想,我已经和你侄子说了,我想和你搞对象,请回去按照这个忽悠——这话能对着荀悦的脸说出口吗?
大凶,真是大凶。
孝直真神。
*
送走了荀悦,陈皎短暂地松了口气。
她趴到案前,以头触桌,悲哀地大叫一声:
“靠!”
法正从屏风后转出来,面对着她坐下,很自然地拿起案上的两块印绶,在手中把玩。
陈皎:“……现在怎么办?”
法正挑眉,眼锋一转:“临戎侯,是县侯呀,陛下好大的手笔。”
陈皎:“笑话,江东孙伯符才是县侯呢,这不把我架到火上烤吗?”
那孙策孙权后来这么样了?封完县侯封吴王,封完吴王没的封了,人家称帝了!
这还没怎样,给她一个县侯当当?
——命都不要啦。
法正将印绶往桌上一抛,笑说:“将军何妨笑纳?”
陈皎抬眸,盯着法正。
“跟着陛下混,没有前途。你刚刚说的。”
法正意态自若,故作惊讶地反问:
“谁说要将军跟着陛下?难道就不能是天子跟着将军?”
陈皎嘴角抽搐:“……愈发说出好的了!”
法正捡起一枚印绶,有一搭没一搭地拿它磕着桌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替刘协搞质检。
他轻声说:“汉室已经完了,却死而未僵。天子终究还是天子,人人都想让他拿着玉玺,在他们身上盖个戳儿——”
陈皎:“哈哈哈,检疫合格,批准出栏。”
“……”
法正一个眼刀抛过来。
陈皎:“……卿继续,继续。”
法正疾言厉色:
“这对将军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若无此印,将军即使割据并州,也名不正言不顺。将军又是女子,难免有人不服。如今陛下自送名号,于旁人正是求之不得——将军不妨笑纳,来日大有可图。”
陈皎默然。
法正倾身向着她,声音低沉:“将军意下如何?”
陈皎面无表情,抬头,按住法正的手。
法正浑身一凛。
陈皎趁机猛地一扯,把两枚印绶从他手中抢过来,反手一丢。
咻——
印绶在空中划过优美的抛物线,齐刷刷……飞出窗外。
法正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心情却意外地平静。
在陈将军的不懈努力下,他感觉自己升华了——他不再是那个一言不合就爆炸的法孝直了。
法正忍耐了足足几大秒,才愤然掀桌:“将军!”
陈皎一哆嗦:“孝直,孝直,你冷静一下……”
——局势正不可挽回地滑向鸡飞狗跳之际,窗子忽然被推开。
杨文君捂着头,目光冷然,向左看看法孝直,向右看看陈白浮。
陈皎:“……文君?抱歉啊,我扔的。”
文君瞬间变脸,从一脸森冷变为谦卑恭顺。
她把手从脑袋上拿起来,垂眸道:“将军……掉了点东西。”
文君的目光甫一触及印绶上的文字,就弹了起来:
“将军?!这是——”
陈皎连忙一把夺过:“什么也不是,假的,我拿萝卜头刻的。”
文君抿唇,没有说什么,只是与法正并不友好地交换一下眼神。
文君:呵,吃瘪了吧。我家将军就这个德行,先生还不知道?
法正:自然没有中郎将了解你家将军。中郎将这般了解她,倒是想法子劝一劝,瞪我有什么用?
陈皎不由蹙眉,虽然身周十分静谧,却并不给她平静的感觉。
反而……相当暗流汹涌。
她决定终结这一切。
“文君,收拾一下,准备出门。”陈皎冲文君一扬下颌,果断地说。
文君立刻站得笔直:“将军要去哪里?”
陈皎平心静气:“出征。”
话音未落,法正忽然出声:“将军且慢——”
陈皎与文君一同回头。
法正一把推开窗扇,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人影,眯起双眼:
“正若没有料错,将军恐怕还有一位客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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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未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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