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防万一,正买通了南北二门的守卒、沿途可能经过关卡的驿丞、途径诸县的令丞……理由是想走私偷贩一批米酒。”
法正一面肃然说,一面将来往信件一卷卷扔到文君怀里。
“——文君将军,这是他们写给我的信。若情况有变,拿这些威胁他们。”
杨文君嘴角抽搐:“……哦,知道了。”
“将军要伏皇后,”法正压低声音,“如果事态紧急,遇到高祖当年在彭城那般的状况①……”
文君了然:“明白,我就把皇后从车上推下去。”
法正神情严肃:“——不对,将军应该把陛下从车上推下去。”
文君:“……?”
法正皱紧眉头,严肃地重申:“宁要还剩一口气的皇后,也不要活蹦乱跳的陛下,这是你家将军性命攸关的大事,明白了吗?”
文君虽然知道陛下一向过得憋屈,却不知已经憋屈到这种程度——
居然属于提速时要被卸货的范畴。
见法正神情严肃,她只得应允:“好。还有什么吗?”
法正道:“最近我奉将军之命,在荆州挑了一点点小乱子——希望能把荀令君支走。”
“什么小乱子?”文君问。
法正举起羽扇,轻咳一声:“刘表的粮仓近来被孙策烧了,正提醒了他一下,说曹公近来主力在北,豫州空虚,或许可以去北边……借点粮。”
文君:“哦,你让刘表去偷曹操的家。”
法正:“不过,如果他不走……”
文君素手抚摸刀背,抬起眼:“怎么,需要我去把他砍了吗?”
法正:“……!”
半晌,他艰难地摇头:“不需要、不需要——我想说的是,文君将军就需要更加小心一点了。”
“知道了。”文君漫不经心地点头,“主簿也要小心,至少要做好和曹操开战的准备吧。”
法正沉声道:“那是自然。”
文君低下头,一面继续擦刀,一面道:
“真不知道将军非要刘玄德来做什么。一个人挟天子不够有趣儿,非要拉个人来制衡自己,才舒服吗?”
法正一愣,本欲离开,却又坐了回去。
文君继续闷声道:
“陛下摊上她这么个权臣,算是走了运。有了刘备,就像唱大戏的抬起了台子。小皇帝一肚子挑拨离间、玩制衡的阴谋诡计,尽数可以上台面施展了——她又玩不明白那一套,自找苦吃。”
法正:“……”
杨文君虽然不比将军那样慧黠,却也足够聪明了——
甚至,是更加恰到好处的聪明。
“孝直先生,”文君抬起头,“你懂将军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吗?”
法正摇了摇头。
文君兴致缺缺地低下头,重新投入擦刀大业。
她手下发出泠泠的骇人刀鸣,嘴里嘟囔:“谁也不懂她,她寂寞得很。”
*
另一边。
陈皎负手,抬头望天。
她在屋里一边打转,一边自言自语:
“关于我设想中的政治体制,这个问题就更趋近于哲学了——人类漫长的历史上,思想家一直在寻找一种理性的制度,可是,直到今天……”
系统:“不是,您就不能老老实实采用皇帝制度吗?有您胡思乱想的功夫,您不如多想想人能不能成功抢到手。”
陈皎继续发散:
“究竟是什么使得工业文明发轫于西方?——当然,也可以更高层次地思考,在科技树的第一个分叉处,是否有别的路径?除了工业化,人类难道就没有别的前途了吗?”
系统:“……我还是关机吧。”
陈皎挠挠头:“我就想想,又没说要实施。”
“您想得太远了。”系统说,“历史免不了有许多偶然,比如,刘协陛下可能会从马车上意外坠亡。”
陈皎:“……?”
系统深沉地咳了一声,不再出声。
*
是夜,杨文君率部离开。
刘备和陈皎一起陷入一种诡异的情绪中,似乎又担心失败,又担心成功。
失败固然是树倒猢狲散的惨淡结局,但一旦成功,就难免要立刻面对曹军的猛烈进攻——
究竟哪一种更可怕,实在难以衡量。
陈皎和刘备面面相觑,紧张在空气中蔓延。
“白浮将军,”刘备忽然道,“儿时是在颍川长大吗?”
陈皎张口结舌:“……”
理论上,她应该回答一个“是”就好,可是若答了“是”,恐怕紧接着就要被问到士族亲戚、地方风物……
一些显然处于她的知识盲区的东西。
陈皎微笑:“……记、记不清了。玄德公,您小时候……都卖些什么手工艺品啊?”
法正面无表情,用扇子捅了捅陈皎的脊梁骨。
“将、军。”他从牙缝里挤出俩字。
陈皎恍然,意识到自己这话好像要找事儿,笑话刘皇叔的穷出身,忙欲改口——
刘备不以为意,笑道:
“不过是些席子呀、鞋履呀,若说一些玩意儿,倒是也会做,但是年景不好,穷人家的孩子买不起这种玩具,富贵人家的公子王孙又不玩这个,根本卖不出去,赔得很厉害。”
陈皎发现,刘备似乎挺喜欢谈论当年织席贩履之勇的——
一说起这个,就滔滔不绝起来。
陈皎随口道:“不玩吗?我看我们孝直就很喜欢啊。”
刘备道:“先生若是喜欢,备倒是可以……”
法正垂首,阴恻恻抬高声调:
“臣没有这样幼稚的爱好,全然因为是将军所赐,臣才不得不把那只像野猪一样的老虎放在案头的。”
刘备:“……那孝直又为何要每日晨起带到官邸,晚上又带回去,岂不更加地碍眼?”
法正耳根一红,含怒道:
“刘将军,恕臣放肆,您教得不好,以至我家将军做出来的东西,简直不堪入目。”
刘备反驳道:
“怎么就是备教得不好了?或许,是白浮她的手,灵活得就好像不是她自己的手一样——说句实话,你那个已经足够美观,孝直先生是没见到她送我的那一个!”
陈皎:“……”
好啊,她可以不用说话了。
*
青州。
“陛下,娘娘。”文君拨转马头。
不远处,停着一辆破旧马车——那是天子和皇后暂时的銮舆。
至此时,他们已经快马飞驰过一日一夜,此刻人困马乏,疲惫不堪。
虽然荀令君不在许县,但许县的反应速度并不慢——刚刚传来消息,豫州全境已经彻底戒严,大小道路都设满盘问的关卡。
好在文君一路不要小天子的命一般狂跑,才在全境大索前得以脱身。
——不过,文君深知,虽然离开了曹操的大本营,但也未必意味着安全。
青州刺史袁谭目前的态度暧昧不清,随时有倒向曹操的可能。想必,他也不惮于搜捕一下跑路的小皇帝,送曹操一个人情。
好在,许县现在还未必能将“小皇帝跑路”和“陈皎”联系在一处,万一被抓到,只要打死不承认……
“杨将军。”伏寿掀开车帘,“陛下有些发晕,车颠簸得厉害。”
帘内,隐约能听到刘协急促虚浮的喘息声。
文君没有下马,只是在鞍上躬身。
她紧紧叩住缰绳,大声道:“正好,陛下,娘娘,请立刻下车,换马——”
伏寿:“……陛下玉体不适,如何能骑马?”
“——休息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得继续跑才行。”文君严肃道,“否则,若是被敌人发觉追上,臣只能大逆不道地把陛下推下车了。”
伏寿拧眉:“杨将军,此话是不是有些过了?即便将军在非常之时,不得已而弃之,也该从本宫开始,如何能抛弃陛下?”
文君面无表情:“娘娘比陛下体力好,跑得快。”
伏寿愠怒地锁住眉头,又不能多说什么,只得深吸一口气。
刘协低微的声音从更隐秘处传来:
“皇后,不要再说了……无妨,朕可以。”
伏寿拉下车帘,低声道:“她对陛下并无一点尊重敬畏之心,只怕,她的主子更是如此。才脱狼口,又入虎穴,是何必呢?”
刘协按住额角,摇了摇头:“此人强硬,又有生气,陈白浮……不是。”
伏寿冷笑:“我看她这些年纵横南北,也是生机勃勃得很。”
刘协笑了,他的眸中闪过一丝冷然:
“朕是一个没有生气的人,能辨别出同类——皇后,你不懂。”
*
皇帝和皇后为了下不下车这一件小事,居然要拉上帘子讨论。
定然有鬼。
文君心里对陛下和娘娘会说点什么门儿清,因而也没有去听壁脚的动力,只是按刀不耐烦地等候,一脸不满。
文君打心眼里讨厌刘协——
他害得将军坐过牢,虽然将军本人可能还挺享受那短暂的休闲时光。
而且,他这一路上的毛病实在是多,头疼脑热、晕车晕船不说,骑术也很一般……
这样没用的人,生在穷人家只怕都活不过十岁,但因为他是宗室,是皇帝,到底还是委委屈屈地活到了快二十岁。
“陛下,您商量明白了吗?”文君扬声道。
片刻沉寂。
车帘挑起一个角,伏寿那张疲惫却依然美丽的脸露出来:
“抱歉,陛下和我……这就下来。”
文君一努嘴,示意兵士拉上来两匹杂毛马。
“陛下,娘娘,”看着帝后各自上马,文君夹紧马腹,“将军会在幽并边界迎接您。”
“——在到那里前,我们不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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