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皎屏息凝神,注视着不远处的黑色小点。
这个黑色的小点不断扩大,逐渐显示出轮廓和色彩——
那是高举着汉家旗帜的一队人马,为首的少年天子端然坐于鞍上。再近一点,能看到他娴熟而老练地做出肃穆神情。
其实,昨夜天子已经进过一次城,但只暗中见了陈皎一面,然后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
今日一早,陈皎便把他又送了出去,准备此刻的仪式。
人人心里都清楚,作为一个符号的刘协,远比作为一个个体的刘协有用处。
得到他,为的就是用盛大的仪式昭告世人,向普天之下宣告自己的“正朔”。
无人知晓的皇帝,还不如能看门的狗有用呢。
看着刘协一点点逼近,陈皎偏过头,对刘备道:“待会儿谁走在前面?”
她问的时候没多想——或者说,她什么也没想。
只是阳光太刺眼,她想在不得不徒步出城时,至少找个人在前头挡一下。
刘备迅速地反应,自己比陈皎年长,又是宗室。
但陈皎的部曲更多,是并州的实际掌控者。
这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而是白浮将军关于未来地位的试探——
今天是一条路谁走在前,明天就是朝会上谁站前头,封三公时谁占先,或者……
刘备毫不犹豫:“自然是将军。”
陈皎皱眉,神情似乎颇为痛苦:“您是皇叔,还是您在前吧。”
刘备一愣,他印象中,陈皎一直是个不大会演戏伪装的人。此时表现出的痛苦,简直跟真的差不多。
他不由暗暗佩服。
他坚持道:“将军是州牧,又有首创之功……”
陈皎也一愣。他也觉得很晒吗?
“……”
看着刘备果决的眼神,陈皎忽然想起曾经在《世说新语》上看到的故事——
东晋时,权臣桓温和宗室司马昱也曾就走位问题进行过一次极限推拉。当时,司马昱的表现就是像这样无比坚定,打死不肯走在桓温前面。
那是因为……他害怕桓温。
害怕桓温会篡权夺位,然后刀了自己。
她豁然理解了刘备的举动。
皇帝已经到手,刘协不再是刘协,她也不再是她自己——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她的一举一动都要遭到世人的解读。
走路?晒太阳?那是排位赛!
继而,陈皎心中一哆嗦——难道她已经和桓温的威力差不多了?
不能吧……她明明很友善的。
“……伯也执殳,为王前驱。①”
沉默地望着刺眼的太阳半晌,她面无表情地念了一句。
发觉刘备可能已经把少时学的《诗》忘得七七八八,无言以对后,她抿紧嘴唇,走到了前头。
*
她大步走向那双绣着飞龙的黑色靴子。
陈皎单膝落地,垂下脖颈,声音不高:“龙骧将军臣皎参见陛下。”
“白浮,”刘协的声音从脑袋上方传来。他的旅途一定不太顺利,但他的语气很愉快,“又见面了。”
陈皎抬起头,按照法正拟定的说辞,开始背诵:
“自从前番暂别圣驾,臣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为使陛下脱离贼人之手,臣兢兢业业忍辱负重……”
刘协含笑,一脸认真地听她背完这一段冗余的废话。
而后,他弯下腰,亲自扶起陈皎的双臂:“朕有卿家,如鱼之得水耳!”
陈皎:“……!”
我们这虚伪而塑料的君臣情谊,就不要用这种描绘了吧……陈皎弱弱地想。
不知道小天子从哪里得来灵感,冒出这么个譬喻,她听得寒毛倒竖——您这是抢了你叔的专利。
很快,刘协已经同样亲切地拉起刘备,说了一遍同样的话。
然后,他转过身,又拉住了文君:
“一路多亏将军细心照应。陈将军就中谋划,也少不了将军如履薄冰,赴汤蹈火。朕欠将军一声感谢。”
杨文君拉着脸,看起来想把皇帝的手甩下去:
“……臣不敢,应该的。”
陈皎一看文君那张高贵冷艳的脸,就知道她是怎么一路上“照应”天子的。
她不由咂舌:刘协的忍耐力,看来又得到了很好的提升……
刘协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陈皎的身后。
“孝直,”他遥遥望着法正,“上次见面,还是在长安吧。”
“陛下记得倒很清楚。”法正冲他稍稍颔首,微微一笑,说。
刘协眼里闪过一丝冷酷:“国恨家仇,孝直不也永志不忘吗?”
法正的笑容浅淡了一点:
“臣不敢忘。”
*
与刘协一同到来的,是草台班子的迅速建立——
不论如何,皇帝来了,朝廷也该立起来。
由于皇帝是独自一个来的,留下的空缺实在很多。
巨大的空缺,带来了巨大的利益。
在众人看来,如何就中分配,尽量平衡各方力量,是迫在眉睫的问题,也是刘协、刘备、陈皎,乃至并州大小士族们心照不宣的角力场。
不少人暗中憋了一口气,准备先观望观望,待得这三人互相打爆狗头,再趁机下注最终的赢家。
法正跟着陈皎离开刘协临时“驻跸”的“行宫”时,天色阴沉,飘下扯絮般的大雪,北风呼啸。
法正踩着雪走着,忽然抬起头,问道:
“将军真的以为,只要有刘协,那些士族就会出仕您这个小朝廷吗?”
陈皎随口道:“墙头草,随风倒。”
法正:“其实,您大可以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不必总使用如此浅显的俗语……”
他顿了顿,矜持地咳嗽一声:“臣不是刘将军,能听懂。”
陈皎:“……或许,你家将军我也不是那么有文化,没背过《论语》。”
法正:“……”
他暂且不能追究将军为何颇能接上几句《诗》,却连《论语》都不能倒背如流。
他只得转过头,继续道:“并州士族,不比中原那么成熟,但也是有规矩的。臣说的规矩,不是指别的,而是行事的规律。”
“行事的规律?”
“一个人做事,不管是种地、砍柴、捕鱼、卖货,都是很难被准确预料到下一步行动的。但是一群人做事,往往就不得不遵照一定的规律——”
法正肃然道:“中原士族十分成熟,他们做事的规律也是显而易见。只要不自戳双目,都能看得明白——”
“比如将军目下这种情况吧,他们一定会一边暗中投曹,但不做实质性的背叛。一边给将军摇旗呐喊,但不给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他们在等将军和曹军开战。根据战争的走向,再做选择。”
陈皎:“嗯,左右横跳,传统艺能了。”
“臣觉得,并州士族虽然大多新兴,又都是些当地豪强的出身,未必懂得什么天下大势……”
法正先一脸淡然地抨击了并州士族的土豪属性,而后道:“但是,他们也会如此。”
陈皎眨了眨眼。
“大多新兴”,“当地豪强”……
法正说得波澜不惊、用词客气,却透露出一股无法掩饰的鄙夷……
这就是老牌贵族看暴发户的口气吗?
她知道,法正家虽然如今落魄了,就剩他一个光杆司令,但当年也曾是世代二千石,出过不少名重天下的大儒的,算是标准的清流世家,又贵又清。
要是真的拼祖先,非但并州的暴发户比不过他家,就是荀家和她家,也不过是从祖、父一辈刚刚发迹起来的“新贵”……
按法正的看法,统统可以划入“有点文化的暴发户”之列。
陈皎:“……”
半日,她才捡回话头:“我明白。除非我和曹操打一架,并且没丢掉并州,否则他们不会轻易跑到我这儿做官的——唉,打吧打吧,最后一次了。”
法正声音很轻:“……将军不觉得这是个机会吗?”
陈皎一愣。
法正目视前方,神情平静:“将军并不喜欢士族吧——臣以为,这是一个好机会。”
“打压士族的好机会。”
陈皎:“??!!”
她差点惊掉下巴——
上一秒看不起暴发户的老牌士族不是你吗?下一秒就要革自己的命了?
这是什么觉悟!
她愕然瞪着法正,法正正气十足地瞪回来。
“臣有一个想法,”法正声线平稳,在落雪声中,甚至很沉静,“想要剥夺士族的权力,最重要的是拔除士族的人才——”
看到陈皎倒吸一口冷气,法正补充:“臣的意思,不是砍他们的头。”
“曹操也想用寒族,也想求贤。但终究还是被颍川士族牵制掣肘着,是因为他们确有人才。”法正说,“士族子弟从小接触机密,行走中枢,不是寒族能比的。”
陈皎:“……嗯。”
“将军大可趁这个机会,引用一批寒族子弟——但不能给他们什么显赫的职务,否则,并州士族现在就会倒戈曹氏了。”
法正背过手,眼底划过的光芒华美而锐利,语气轻蔑:
“卑其位而重其职,让寒族去做实事——至于士族子弟嘛,把他们当成牌位一样,供起来。供久了,自然就废了。”
陈皎实打实地琢磨了一下法正的意见。
虽然他的用词比较刻薄狠毒,听起来也凌厉,但这个建议,其实是很近于“中正平和”那一卦的。
是温水煮青蛙。
历史上,那些士族也确实是在隋唐之际的“供奉”中,渐趋衰落,最后被又一次乱世……杀光的。
陈皎沉默许久,转过头:“可是,你是士族,我也是士族……”
“……孝直,我们为什么要对自己下手?”
法正严肃地说: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陈皎一愣。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
这是左思的《咏史》,她记得自己前几天挥毫泼墨,写过这首……
结果可好,被法正穿越般地给背下来了。
“……你认为机会应当均等地属于每一个人?”陈皎问。
法正面无表情:
“臣不认为。但臣知道,将军这么认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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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周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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