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刘协在踏过门槛时,轻轻吟诵了一句:“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①。”
而后,他转过头,对着陈皎和刘备微笑:“朕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
陛下看起来很有诗情画意。
陈皎和刘备对视一眼。
刘备说:“天寒地冻,陛下要保重龙体。”
陈皎说:“臣很担心。听说今年的雪下得很巧,明年宿麦返青,只怕中原要丰收了。”
她停顿片刻,目露忧虑:“当然,臣倒不是说盼着中原饥荒,但是大稔仿佛的确也不是什么好事。这意味着曹军来攻时,粮草会更加充沛。”
刘协:“……”
他无奈地回过身,沉声道:“幽州和辽东的事,二位将军有消息了吗?”
刘备说:“幽州刺史和辽东太守都表示愿意归顺陛下,但是……”
刘协问:“但是什么?”
“他们同时提出,把陛下接到自己那边去。”
刘协不由蹙眉:“这是和不归顺一个意思。”
陈皎道:“他们也在观望,等曹操来攻,若是臣等赢了,只怕他们就要琢磨当真投降了。”
“若是输了呢?”刘协突然问。
陈皎语气毫无波澜:“他们就投降曹操——反正,天下已经在改变了。很快,那个带几千部曲就能割据一方的年代就要结束了。他们必然要归附一方。”
刘协沉默下来。
并州的局势出乎意料的复杂。
陈皎和刘备都没有刻意阻止他接触政务,甚至还会主动和他讨论——这在许都,是近乎天方夜谭的事情。
或许,是刘备和陈皎在“挟天子”这种事上,都还是新手,比较端着,不愿意对他这个汉室天子太过冷酷——
曹操一开始,不也是如此吗?
又或许,是曹军压境的现状,要求他们暂且抛却可能的争端,齐心协力……
不论如何,刘协深知,这种状态是不可持续的。
他必须抓紧时机,为自己在这里争取一席之地。
如果做不了皇帝,那就像刘表、刘璋、刘备那样,做一个……军阀。
他开口道:“白浮,你想怎么打?”
陈皎没有犹豫,沉声道:“陛下,怎么打已经不重要了。”
刘协心中一悚。
他听出了陈皎的弦外之音——对于曹操来说,这不是一场战役胜利与否的问题,而是“是否要允许自己的北方出现一个新政权”的战略问题。
如果赢了,曹操不再有实力北上,他们便能保证几十年、甚至近百年的安全。
如果输了,天下可能会改姓曹。
刘协脊背发凉,看向陈皎。
陈皎说:“其实,该怎么做,历史已经告诉我们了。”
刘协立刻开始回忆,他熟读经史,反应又向来迅速——
陈皎没给他思考的机会。
她举起一只手,表情严肃:“联吴啊。”
刘协:“……!?”
刘备道:“孙伯符在南,我在北,如何联吴?”
“给他们钱,帮他们忙,让他们尽快跨距扬广荆益。”陈皎肃然说,“如果曹操背后有了一支足以为敌的势力,他就会无暇两顾——为了达到这个战略目的,我们必须向西发展——至少要把凉州抢过来。”
“……”
这回,刘备和刘协都沉默了。
陈皎说出来的一些计划,总是耸人听闻,又好像有点道理。
好像有点道理,又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想出来的。
比如,南方的政权很多,荆州刘表、益州刘璋,还都是汉室宗亲——为什么她偏偏挑中了离自己最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孙伯符,认定他能成长起来呢?
陈皎短促地笑了一下,像是强行解释:
“远交近攻嘛。离得远一点,最好别接壤,正合适联合。省得挨得太近,容易打起来。”
说完,她用一种温和而古怪的目光注视着刘备许久。
——看得刘备浑身发毛。
刘协打破沉默:“凉州诸侯……是什么情况?”
陈皎板着脸,把视线从刘备脸上移开:
“凉州诸侯,眼下大多在关中打成一团。毕竟,凉州已经是河西边地了,羌汉杂居,不宜耕作,不比中原富庶。”
刘协:“……”
“凉州军中势力最大的两支,马腾和韩遂,虽然明面上投靠了曹操,但其实独立性很强,或可不战而降,”陈皎继续说,“如果可能的话,臣想顺便把关中也拿过来。”
“……”
刘协觉得,自己认为陈皎“保守”“不具有攻击性”是个误解。
他沉默良久:“卿此举又有何深意?”
陈皎随口道:“无甚深意。关中是我家主簿的老家,打了很多年的仗了,他想回去看看。”
刘协和刘备:“……!”
刘备心情复杂地想,他早就知道——以他的挖掘技术,挖陈白浮墙角的行动之所以不成功,肯定是因为法孝直早和他家将军好上了!
热恋中的青年男女,怎么可能分得开嘛。唉,年轻人啊。
刘协略感安慰地想,这就好——
就陈白浮和法孝直这个样子,即使真的夺权篡位,只怕也是一对昏君妖妃——一个千金难买佳人一笑,一个掩袖工谗残害忠良……
朕和皇后就从来不会如此,看来,她缺乏做君主的基本素质嘛。
“……”
陈皎不知道两人各自心怀什么鬼胎。
只有她一人保持严肃,想继续谈战争细节:
“如今是严冬,曹军恐怕无力深入,会等来春再进攻。这是一个很好的喘息之机,我们可以乘机西进,同时扶持孙策,争取在开春前,让他打到益州……”
“……陛下,玄德公,你们在听吗?!”
*
一切按照陈皎的设想实施了——不按她的方法实施也不行,毕竟并州实际上还是她的天下。
但是,令刘协略感安慰的是,除了在战略上比较顽固不化以外,陈皎对于实打实的权力,并没有表现出半点热衷。
若不是有法正拦着,陈皎恐怕会自觉自动地把自己的权力扔得一干二净,做一个六根清净的吃闲饭的。
在刘协眼中,陈皎和法正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
陈皎就像一个虚无缥缈、无所事事的富商,平生乐趣就是跑到马路上随手撒钱。
法正则是富商那务实能干的妻子,陈皎每次异想天开要撒钱,法正就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地往回捡,再塞回她手里。
就这样,陈皎的钱怎么也撒不完,法正的辛苦……也永无止息。
当然,难保在外面对陈皎恭恭敬敬、低眉顺眼的法正,进了陈皎的家门后,有没有暴躁跳脚过……
——至少,刘备是经常和皇帝陛下八卦,说他听到了陈皎府中二人吵架的声音。法孝直压倒性输出,陈白浮溃不成军云云……
*
元旦过后,刘协改元“同康”。
同月,刘备和文君领兵克凉州,马腾、韩遂不战而降。次月,陈皎进军关中。
“……”
法正和陈皎站在长安城的断壁残垣之上,远眺城下。
“这里居然也曾是汉家的都城。”
陈皎看着眼前萧索残破的景象,感慨道。
法正说:“昔日留侯定策,高祖都长安,关中也曾是天下所向之地。如今嘛……”
他冷笑一声,没说下去。
陈皎当然明白。
——关中和关中士族,都已经如金乌西坠,日暮迟迟。
在这个士族即将主宰历史的时代,关中士族死在拂晓之际。
待到唐时长安再次成为国都,新起的“关中士族”已经大多顶着一个鲜卑姓氏了。
河还是那条河,河中的鱼却换了不知多少个来回。
“将军为什要让刘备领兵?”法正转而把话题拉回现实,“他很危险,比陛下更危险。”
陈皎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驴唇不对马嘴:“啊,马超……不是马腾的儿子吗?”
法正又听到了这种标准的将军式回答,略感无语。
表面上看毫无逻辑,但事后再看,却又有点藕断丝连的逻辑——
忽然,有一个想法掠过他的脑海。
他沉吟片刻,转过头,问:“将军,你是这世上之人吗?”
陈皎:“!”
她警惕地反问:“什么意思?不是世上之人,难道还能是天上的?地下的?海里爬上来的?”
法正:“……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打个比方。”
陈皎感到脖颈发僵。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力量迫使着她,她慢慢地扭过头:
“如果,我是假设如果……如果不是呢?”
法正看着她的眼睛:“那将军一定来自……一个很好的地方。”
很好的地方?
陈皎心想,以东汉士人的想法,很好的地方,大抵是指三代往上吧。
陈皎突发奇想:“对,假如,假如我是舜的侄女,我来自那时候——”
法正表情严肃,说了声“恕罪”后,一把捂住她的嘴:
“将军,嘘!”
陈皎:“……怎么了?”
法正环顾四周,见无人,才松了口气:“您真是象的女儿吗?!不可能,从过去来,那更不可能……不过,如果是,这种事怎么能大声说出来,对您的声誉有多大的影响!”
陈皎:“……”
哦,对,她好像忘记了舜有一个要推房顶砸死他、填井盖憋死他的弟弟。
“孝直,我、我开玩笑的。”陈皎窒息地说。
“如果是他的什么八百代玄孙也不行——不是不行,是不能说出来!”
“也、也不是。”陈皎对天发誓。
“那您是谁?”
法正松开手,后退一步,双目灼灼地看着她。
陈皎一愣。
完了,这怎么还没完没了?
她可以无事不对人言,可以对他无所保留,但是这件事……充满诗情地说,这是她注定要独自饮下的孤独。
转移注意,来点猛的,转移他的注意!一个声音对她说。
陈皎斟酌了一下,板起脸,肃然道:“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你的明公。”
法正:“……”
没有反应。太含蓄了吗?
她一咬牙,轻佻地去摸法正的脸,歪头笑道:“孝直,叫一声明公听听?”
法正愣住:“!”
陈皎迅速别开头,居然感到面上一阵发热,两颊泛红。
法正耳根滚烫起来:“!!!”
……好像,奔放过头了。
陈皎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准备遁走。
身后传来法正的声音,听起来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颇为愠怒:
“明、公!”
陈皎不假思索,抬腿夺路而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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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春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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