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将尽的时候,陈皎接到了周瑜的来书。
刘璋是前几日决定投降孙氏的,周瑜自己刚刚带兵开进益州。
“他约我在益州见一面。”陈皎放下信,偏过头,对法正道。
法正立在她身后,神情森冷:“不行,让他来关中。”
陈皎抚摸着桌案的一角,沉吟道:“孝直,你之前不是一直呆在益州吗?”
法正“嗯”了一声,旋即沉下脸:“臣是为避祸罢了。”
陈皎忽然显得很感兴趣:“那你见过食铁兽吗?”
法正神情一僵:“什么……兽?”
“就是那个眼圈是黑的,耳朵也是黑的,还有这里、这里也是黑的,其他都是白的……兽!”
陈皎用手指着自己的眼睛,眨了眨眼。
她觉得自己很可爱,像大熊猫一样可爱,一定能融化主簿先生冷酷的心。
法正嘴角抽搐一下,沉默良久:“……将军,没有用。让他来关中。”
“啊……”陈皎叹口气,图穷匕首见,“可是我想去益州。”
“那里虽然也算富庶,但终究是鄙远之地。有什么好去的?”
“有什么不能去的?”
“虽然孙氏暂且与将军结盟,但是周公瑾这个人……”法正眸光一冷,“名声不好。”
陈皎一愣:“他名声怎么不好了?他的八卦,我只听过‘曲有误,周郎顾’——难道是他打击了年轻的艺术家的自信心不成?”
法正一副危言耸听的样子:
“他喜欢绑架,将军没听说吗?万一他看中将军的能力,绑了您、扣下您,不放您回来呢?”
陈皎:“……”
周瑜什么时候传出这样的名声了?
“几个月前,他攻入荆州南阳郡时,顺道带兵闯入一处草庐,劫持了一位年轻士人。”法正说,“那位士人,虽然年轻,但是在南阳颇有名望,有卧龙之称……”
陈皎:“!!!”
“仿佛叫……诸葛亮。”法正眯起双眼,说。
陈皎立刻爬了起来,正襟危坐:“诸葛亮?!他、他怎么样了?”
法正意味深长地看了陈皎一眼:“哦?将军也认识这位卧龙先生?”
陈皎拼命摇头。
他顿了顿,冷笑道:“不知是何人物,得将军如此殊特青目。”
陈皎继续摇头,忙问:“他怎么样了?”
法正面无表情:“听说此人气得要命,扬言宁死也要逃跑,还威胁周公瑾,说要给他的兄长写信告状。”
“那我就更要去了,”陈皎两眼发光,“让他跑!快跑,跑到咱们这儿啊。”
法正挑起一根眉毛,缓声道:
“哦?”
陈皎心虚地问:“……孝直有何见解啊?”
“没有——将军看起来很崇拜他的样子,”法正捏着羽毛扇笑道,“臣哪敢有什么见解啊?”
陈皎:“……”
*
尽管法正很不乐意,陈皎还是给小皇帝打了个报告,就自作主张地跑了。
反正刘协不能管也不敢管她,只能任由她去私会友军将领。
法正头一次为陛下的乾纲不振痛心疾首。
可是他也拿将军没办法——总不能像周瑜一样,带兵包围将军的屋子吧。
他没兵。
不过,遇上周瑜也算陈将军棋逢对手——
单指绑架方面的。
在这世上,最爱绑架的恐怕还不是周公瑾,而是将军她本人。
法正看着车窗外的树木,陷入沉思:“……”
唉,将军她怎么总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一会儿要带诸葛亮跑,一会儿要带兵去抓刘备……费了好大心思!
——当初来见他的时候,她可是两手空空,连只鸡都没带。
若是她当初当真像周瑜一样,带着一队骑兵,包围他的屋舍,然后一脸凶悍地绕庐走,边走边提剑大喊:
“孝直安在?!再不出来,我就放火啦——”
……那倒未为不可。
法正努力控制自己的嘴角:“……”
“孝直,你看!”
法正被吓了一跳,从自己的幻想中抽离,顺着陈皎的手指看去。
竹林间,闪过一道黑白相间的影子,朝这边看了看,自顾自向密林深处去了。
“野生的,我第一次看见野生的!”陈皎凑在窗边,张牙舞爪。
法正沉默半晌:“……前面就是吴军营帐了,将军。”
“哦,”陈皎说,“我一定要问一问公瑾,他有没有看到食铁兽?”
法正默然。
还好,至少将军不再隔一会儿便提起诸葛亮一遍了。
喜欢什么食铁兽,总比喜欢卧龙好。
*
周瑜率领部曲驻扎在汉中郡城外,远望去,旌旗俨然,营帐齐整。
陈皎此来,也带了不多的部曲,但若需要逃跑和绑架,她自忖是都够用了——
陈皎正待下车,周瑜早已带兵迎出帐外:
“白浮!”
“公瑾将军!”陈皎一跳下车,就遥遥拱手。
她想起上次与周瑜见面的时候,略感心虚,遂道:“暌违也久,公瑾兄忘却旧事了吧?”
周瑜笑道:“区区之事,何足挂齿,实不必瑜费心忘却。”
陈皎说:“如今同事汉室,公瑾兄可以不用担心皎逃跑了。”
周瑜闻言,笑看了陈皎一眼,沉声说:“那是自然——白浮,请吧。”
陈皎和周瑜分席而坐。
周瑜率先开口问道:“如今曹操意图北上,白浮将军,可有退敌之计?”
陈皎一板一眼地说:“退敌之计,自然是有,但是还要依仗公瑾才是。”
周瑜一笑:“前番平定巴蜀,也多赖孝直先生与将军策应,瑜敢不效命?”
陈皎颔首:“有赖公瑾将军。”
“白浮,”周瑜转而笑道,“这些年来奔波周转,未曾有一日安歇。如今自命诸侯于一方,效命汉家,想来是可以安稳长久的了?”
陈皎随口道:“尽量尽量,我也没有别处可去了吧……”
法正捅了陈皎一扇子,压低声音:“将军,您何曾自命诸侯?”
陈皎忙道:“哦,对。公瑾说笑,我哪里敢做什么诸侯,不过是跟着陛下,混口饭吃。”
周瑜:“……”
陈皎说话间,忍不住频频往下首瞥去,想找找被绑票的诸葛亮的踪迹。
只见吕蒙、甘宁在外,却连诸葛亮扇子上的一根羽毛都没见到。
周瑜笑问:“白浮,外头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叫你一时三刻地去瞟?”
陈皎想了想,遂实话实说道:
“诸葛亮。”
法正:“……噗嗤!”
周瑜:“……?!”
他沉吟片刻,笑道:“诸葛亮?”
陈皎点头:“我听说,公瑾兄不辞劳苦,特地带兵进山,请出了一位卧龙凤雏。久仰大名,正欲一观,怎生却见不到踪影?”
周瑜笑道:“白浮倒是消息灵通。只是,这诸葛孔明并非是瑜多事来请,倒是受彼兄之托来拿的——诸葛子瑜几次三番嘱咐我,要把他这个弟弟带回去。”
陈皎:“……”
周瑜倒是撒谎不眨眼,顺嘴就把锅扣给了诸葛瑾。
不过,如果周瑜想干什么,威逼利诱之下,诸葛瑾恐怕也确实扛不住,只有缴械配合的份儿。
陈皎贼心不死:“那……想来这位小先生会跟着公瑾回吴郡了?”
“那是自然,”周瑜一脸从容,“子瑜已经事我吴侯,他的弟弟自然也是。”
“谁说的?!”
一个声音忽然从帐外传来,只见外面有道颀长的影子,用力扒开吕蒙和甘宁,向里大声道。
“谁说我兄长事奉吴侯,弟弟就要跟随?这是哪里的道理?”
周瑜的微笑凝固在脸上:“……”
陈皎连忙起身探头——
诸葛亮已经挣脱了吕蒙等人的束缚,将两手往身后一抄,下颌往上一扬,恢复了从容淡定的派头。
他一面往里走,一面环顾四周,大声说:“周将军,您欺人太甚!”
周瑜按住眉心,叹息道:“唉,怎么又放出来了?不是说让他且往无人处……”
“将军,我们已经把门锁上,还用了三道锁。只是他不知怎的,从里头把锁一个一个给捅开了。”
吕蒙一脸疲惫道。
“将军,这小子实在比蝉还会脱壳,要想让他不动,恐怕只有给人绑起来!”
甘宁义愤填膺道。
周瑜摆了摆手,抬起头,道:“孔明,陈将军在这里,你又来做什么?”
“周将军,亮已经反复说过,”诸葛亮大步走入,气势汹汹,“我要回家。”
周瑜笑道:“子瑜是你胞兄,那不是你家吗?”
诸葛亮也笑:“哦?请教周将军,那里有我的地可种吗?”
周瑜眸光一冷。
诸葛亮扬声道:“江南士族,顾陆朱张,只怕已经是部曲连党、复客满堂了,还有土地养活亮这种闲人吗?我才不去。”
陈皎:“!”
*
送走周瑜,陈皎将头从窗外缩回来,压抑着兴奋,低声道:
“你看,孝直,我说他看不上孙吴吧?”
法正端坐在案前,垂着眼皮:
“太过狂妄。他的兄长既然在孙氏,他同去又何妨?彼此也有照应。天底下哪有那样合心合意的主君和地盘等着他?没有土著豪强,也有其他的麻烦……”
陈皎道:“这是什么意思?孝直是说,你若有兄弟在孙氏,你也去?”
法正嘴角一抽:“臣并没有。”
“你看,你也不去——那我们把他搞过来吧,”陈皎仍然沉浸在兴奋状态,压低声音,“孝直,我喜欢他。”
法正缓缓抬起眼皮:“……哦?”
陈皎忙虚弱下去:“不、不是……是,是那种纯洁的、求贤若渴式的喜爱。”
法正又垂下眼,冷声道:“您是为了和周公瑾联手抗曹而来,这样恐伤和气。更何况……”
法正猛地抬头,含愠道:
“他不是自称理想是回家种地么,周公瑾那里全是豪强土著,没有一块清净的土地。您那里天天刮风起沙子,难不成就有他的地可种了?”
“——他看不上孙氏,就能看上您啦?!”
陈皎按住胸口:“孝直,你好刻薄啊……”
法正冷哼一声,用扇面遮住半张脸,道:
“将军,你还以为人人都像臣一样,给戳根杆子就自个儿往上爬?”
陈皎:“……”
片刻沉默。
陈皎一把抓住法正的手腕,用力一晃:“孝直,即使不去抢他,今晚至少也让我去和他……谈一谈,不然我会抱憾终身。”
“怎么谈?”法正警惕地问,“大半夜的,有什么好谈?”
陈皎抓住机会:“他又不会吃了我——哎呀,既然你不放心,那就替我去吧。”
法正一愣,缓缓转过头,目露疑惑:
“……替你?”
*
夜半。
陈皎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和法正一起出现在营门口,二人次第探出脑袋。
“嘶,好烫!”陈皎低声说,“蜡油掉我手上了。”
法正皱起眉头:“臣早劝谏过将军,带一根蜡烛根本没用,扔了吧。”
“还剩这么多呢,说扔就扔了?”
法正回过头,冷声说:“一支蜡而已,虽然将军的手也不是很有用处,但也比蜡烛值钱吧?”
陈皎:“……”
法正:“……”
两人在烛光中对视片刻,陈皎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法正蹙起眉头,伸出手:“那就给我。”
“嘘!他来了——孝直,快上!”
陈皎指着营门口的一个身影,低声道。
法正身子一僵:“将军……当真要臣去?”
“去吧,”陈皎爽快地一挥手,“记得按照台词行事——嘶!靠,又甩上了。不行不行,我吹灭了!”
法正:“……”
*
诸葛亮缓步出门,抬起头,下意识看向天空。
空中星辰璀璨,天边却有淡淡的鱼鳞云。蜀中多雨,似乎又是要下雨了。
他再次低下头,将视线收回人间时,却发现——
面前立着个穿着绛色儒袍的年轻士人,一双眼若点漆,瞳孔黑亮,用“你欠了我的拿什么来还”的目光,幽幽注视着他。
“……”
诸葛亮后退一步,扬起羽扇,恍然道:“孝直先生,您是法孝直先生吧。”
法正矜持地一点头:“诸葛先生,久仰大名。”
诸葛亮:“……”
虽然法正开口后只说了八个字,但他敏锐地感受到了并不友好的……杀气。
“法先生找亮,是陈将军有何事务吗?”诸葛亮笑问。
法正没有贸然出言,而是回忆了一下陈皎的临时培训。
“诸葛亮——他一定要去一个自己能做主的地方,像是曹氏那种插不下手的地方,不行。所以,你要表现出我们还在招募原始股东阶段,人少钱多。
同时,他还需要有一个诚心待他的主公。那些喜欢怀疑东怀疑西的,不行。所以,你要表现出我们都很诚恳……
再者,他还比较有想法,需要一个听他话的领导。所以,你千万不要暴露,我对未来的规划……”
诸葛亮需不需要听他话的主公,法正不知道。
法正知道的是,他自己仿佛似乎的确是太听陈白浮的话了。
“……!”
法正摆出微笑,温声道: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不知道诸葛先生想先听哪一个?”
诸葛亮一愣:“……虽不知何喜之有,那亮就先听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我家将军——想帮你逃跑。”
诸葛亮没有喜形于色,反而显得十分警觉:“那……坏消息呢?”
“前提条件是,你跟她走。”
诸葛亮:“……这与公瑾将军,有什么区别吗?”
“有区别,”法正板着脸,“我家将军比周公瑾傻气,道路也远一些,所以你在路上逃脱的可能也大一点。”
诸葛亮怀疑地问:“……孝直先生真的是来为你家将军说话的吗?”
法正面无表情地继续:
“她明知道止戈以武是不可能的,却还要镇守一方。她明知道眼下的乱世是天命,却还要回天抗命。她明知道自己的理想不可能实现,却还不肯死心。”
诸葛亮一愣。
“为什么不肯死心呢?”法正摇摇头,轻声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①啊。”
诸葛亮:“……”
他真的是来替他家将军说话的。
法正用手指揪着扇面上的羽毛,月光落在他白皙的额角上,显得有几分冷寂:
“其实,她自己并没打算要留下你。”
诸葛亮:“那将军是打算怎样?”
“她想让你见刘使君。”法正冷笑一声。
“刘使君与陈将军虽是同僚,恐怕关系也并没有好到互相举荐僚属的地步……吧。”
法正:“我家将军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她对给刘使君塞人,一直十分热衷。”
法正顿了顿,幽怨地说:“还曾想把我也送给刘使君。”
诸葛亮歪过头,笑道:“有趣,有趣,若如此的话……”
法正转过身,打断道:“我有言在先,孔明先生——你看起来,是个做事很认真的人吧?”
“——那你容易被她气死。”
“……”
沉默半晌,诸葛亮讶怪道:“不知如何,倒给孝直先生留下了这种印象。从未有人觉得,亮会是一个认真的人。”
法正嗤笑一声,摆手道:“世人有眼无珠。你宁跑到乡下种地,也不肯随便先举个官做做,说明你对自己的每一个选择,都有严苛的要求,不愿踏错一步。”
诸葛亮沉默许久:“孝直先生颇为知人。”
法正冷声道:“我知不知人并不打紧,要紧的是,我家将军性子随便,遇事就喜欢说:到时候再说吧,等等再看吧,现在想那么多没用的——先生受得了吗?”
诸葛亮:“……”
他的火已经上来了。
“孝直!孝直!”
突然,诸葛亮听到一个焦急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我让你忽悠他,没让你介绍工作经验,你是故意的吧!”
①《古诗十九首》
*
(大雾预警)
陈皎:我让你忽悠他,没让你介绍工作经验……
法正:新来的妹妹不知规矩,我身为正宫,略加提醒,是应该的。(微笑.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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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春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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