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回过头,看到墙后头探出的一个脑袋。
虽然过去了小一年,陈皎的容貌倒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眉目间多了一点风霜意,可见这些日子来吃沙子的结果。
“……”
陈皎跳了出来,诚恳地说:“又见面了,孔明先生。”
诸葛亮拱手道:“白浮将军。”
法正:“将军——”
陈皎从后一把捂住他的嘴,道:“你跟我跑吧,怎么样?”
法正:“!”
“好啊。”诸葛亮说。
法正:“!!”
陈皎一把拉起法正的手:“那请先生明日子时在此相候,我派人送先生回去。夜深霜重,不再絮絮多言,再会。”
说完,她一把拽住法正,扯着他往回走。
诸葛亮沉默地注视着法正和陈皎,远处传来二人的争执声。
“你看看,我做事多么地简洁明了,谁说我‘到时候再说’了?”
“将军,那也都是臣打下的基础好……”
“……”
诸葛亮神情凝重,努力劝服自己不要后悔。
*
次日,夜半。
法正看着车窗外的森森竹影,心情略显凝重。
想当初第一次见到将军时,他是决计没有想到,自己非但要帮将军做事,有朝一日,还要替将军捉人。
“孔明先生,”法正挑开车帘,低声道,“上车吧。”
诸葛亮抬起头:“陈将军不在吗?”
法正冷声道:“将军被周瑜留下喝酒,请先生委屈一下,姑且与正同行。”
诸葛亮倒是毫无犹豫,直接跳上车,坐到法正身边。
法正偏过头,看向窗外。
诸葛亮友善地问:“孝直先生是哪里人氏?”
法正:“家姓凋零,再问来处,已经无甚意义了。”
他转过头,看了眼令人糟心的诸葛亮,道:“先生就带了这一点东西?”
诸葛亮:“我在此本就无甚物什,家又回不去了,何苦带那许多累赘?”
“先生洒脱。”法正目视前方。
“不如孝直兄洒脱啊,连郡望都可以抛下,”诸葛亮道,“将军这样偷偷摸摸送走了我们,打算如何同周将军解释?”
“她跑得掉。”
诸葛亮转过脸,笑道:“是啊,陈将军看起来,也是个胆量过人之人——若是亮,定会担忧将军一旦入蜀,招致祸端。”
法正笑道:“先生怕周郎扣押将军不成?”
诸葛亮正色,低声道:“我怕曹公趁机图谋关中。”
法正:“……!”
他转过头,神情肃然,看向诸葛亮。
诸葛亮羽扇轻摇,神情自若:
“将军离开关中,恐怕后方有不虞之祸。若不离开,又不能见到周郎,共图大业——将军急着让孝直兄回去,只怕也是防着曹操吧?”
法正沉默片刻:“先生洞若观火。”
“孝直兄,你领过兵吗?”诸葛亮抬起眼,问。
法正咬牙道:“……不曾。”
诸葛亮颔首:“我也不曾。那……将军怎么确信,把我们送回去会有用呢?”
*
“阿嚏!”
陈皎捂住嘴,弯下腰:“靠,曹操真的来了?”
“连瑜也得到了消息,想来不假。”周瑜翻身下马,在地上立定道。
——陈皎和周瑜反复拉扯了十几天,才勉强达成了一个各退一步的合作方案。
本来,她正自庆幸在益州其间,后方并未出事,却没想命中注定难逃此劫,临到了剑门关口,眼看要出蜀中,却接到这样的消息。
她想了想,又道:“那孝直呢?”
“孝直先生说,已经暂且引兵固守,关中是他的故里,必然宁死不降,请将军放心。”
宁死不降?她更不放心了。
陈皎木然片刻,忽然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两个诸葛亮,也不过六个臭皮匠。这么听起来,真辛酸啊。”
周瑜:“?”
正此时,吕蒙忽然叫住周瑜,附耳说了些什么。
周瑜听罢,神情颇为复杂。二人对视一眼,吕蒙点了点头。
“白浮,”周瑜似笑非笑地看着陈皎,“听闻,那个逃跑了的诸葛孔明,是被白浮抢了回去?”
陈皎从怔忪中惊醒,忙打着哈哈笑道:
“唔,这又是哪一阵风吹进了公瑾兄耳朵里?”
周瑜道:“他执意不愿来我江东,瑜倒是不敢强留。不过,瑜难免讶怪,白浮是有什么术法不成,怎么见一个拖回去一个?”
陈皎诚恳地说:“公瑾兄,一回生二回熟,我连皇帝都绑过,自然熟练。”
周瑜笑道:“哦?那看起来,倒是瑜做得少了,该勤加练习才是。”
陈皎:“那是自然。”
周瑜忽然眉目一凛,面犹含笑:
“——瑜是不是该从白浮将军练起?”
陈皎:“……!”
话音未落,戍守在旁的士兵已经将陈皎和周瑜团团包围在中央,举起长矛。
陈皎环顾四周,面不改色,恳切道:
“公瑾兄,练习的机会还很多,这就大可不必了。放我回去,我替公瑾挡住曹公。”
周瑜哈哈一笑:“瑜需要白浮抛头颅、洒热血,为瑜挡住他吗?”
陈皎落到下风,不觉语塞。
她知道周瑜不会当真扣留她,只是这样纠缠下去,只怕她也打不过周瑜——
半日,她遂弃疗道:“……那我不挡了。”
周瑜:“?”
陈皎两手一摊,恳声道:“公瑾兄,你捆我走吧。我比诸葛亮容易养活,不需要种地,给我一个小院,种点甘蔗即可。”
周瑜垂下头,按住额角。
半晌,一挥手,众人散开一条路。
周瑜再度抬起头,笑道:“玩笑而已,恐怕我江东还养不起白浮。”
“请吧,瑜就送到此处了。”
陈皎回过头,远望出川的狭窄间道——
金乌西沉,鸟鸣呜咽,又一个春天到了。
*
并州。
刘备和陈皎各自前往州郡戍守,小朝廷里骤然去了两座大山,居然显得有些空寂。
陈皎没有给刘协塞一个总理政务的尚书令,只把文君和她的部曲留在了天子脚下。
陈皎并不大爱理会朝政,比起在曹操处时,确实宽松了不少。
只是……
陈皎不管朝政,不代表杨文君不管。
他十分怀疑,文君的有些举动,恐怕绝非出自陈皎的授意——
这是一个有心气的人,未必能安于人下。
“曹操兵分三路,分别向关中、凉州、并州而来,兵马号称有八十万之数。”
殿中,刘协端坐在正中,垂着眼皮,一言不发,只默然听着杨文君的冷冽声线。
“如今开春,冰雪融化,道路已经开冻,行军甚是快捷……”
杨文君在禀报曹军来袭的状况,刘协却忍不住在想,文君实在太咄咄逼人,若是荀彧,估计会比此人说话婉转许多……
文君顿了顿,继续沉声道:
“目下,陈将军尚在益州,刘将军镇守凉州,并州可称空虚——”
文君拱手回禀毕,抬起头,目视天子,声音凛然:
“——陛下,您将欲如何自处?”
刘协从沉思中抽身,缓缓抬起头,笑道:
“并州……不是还有卿吗?”
文君闻言一愣,旋即冷然道:“陛下此言,臣倒不懂了。”
刘协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道:“你虽是白浮的人,朕却觉得,你比白浮更有一点好处。”
文君后退一步,躬下身:“……臣不敢。”
刘协蔼然笑道:“白浮务虚,有时倒三不做两的,文君将军却务实。”
文君:“……”
“若白浮在,必定无人觉得并州会有祸患,”刘协弯下身,扶起文君的手肘,沉声道,“有将军在,也是一样——朕自觉无甚可虞。”
文君直起身,沉默不语。
“朕若加封文君将军尚书令,将军以为如何?”刘协缓声道,“白浮不喜欢和这些士族打交道,你应该来替她。”
文君敛眸,半晌,才霍然抬眼:“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协一愣,抬手道:“卿无须讳言。”
“陛下是在挑拨离间、邀买人心吗?”
刘协瞳孔一缩:“……?!”
文君伸出手,一把按住刘协腰间的佩剑,缓缓抽出寸余。
刘协瞬间错愕,旋即恢复了平静,将手背到身后,平静地注视着文君,任由她将天子剑一寸一寸拔出。
文君攥得很紧,好像要拧掉谁的脖子,指节都略微发白。
刘协平和道:“这又是何苦?”
文君压低声线:
“陛下,臣确实和白浮将军大不相同——将军宽仁,并不讨厌陛下,可臣却不同。臣小肚鸡肠,十分厌恶陛下——陛下,你要仔细。”
刘协不愧是历经各路军阀成长起的少年天子,被指着鼻子警告“你要仔细”,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笑的出来。
他如常笑道:“朕明白了。”
文君猛地松手,剑落入鞘中,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她抬起身,冷声道:
“请陛下放心,臣会率军出征,必保并州无虞。不过,陛下也要小心,确保这宫内无虞才是。否则……”
刘协低下头,摆弄着腰间的剑,恍若未闻。
文君声线冷冽,转身便走:“——还望陛下就不要怪臣欺君罔上了。”
话音未落,刘协捧起刚刚解下的天子之剑,走到了门口,肃然立定:
“卿且留步。”
文君不觉一愣,看向刘协:“陛下这是何意?”
刘协略微俯身,将剑搁入文君手中,仔细地理清剑穗:
“昔日高皇帝拜淮阴侯,曾登台授剑——从此而上之于天者,将军制之;从此而下至于渊者,将军制之。”
刘协顿了顿:
“朕不比高皇帝,是个傀儡天子。不过,此剑倒还是汉室天子的宝剑,光武建业,明章继统,都也曾随身佩过——想来也不会辱没将军。”
文君目露犹疑,低下头:“……臣不敢受。”
刘协语气温和:“卿不敢,朕知道,只是卿愿不愿呢?”
文君猛地抬起头:“陛下此言何意!”
刘协松开手,将身后退一步,神色淡然:
“吕后用政时,满朝衣冠也在,却无人敢多说一句话。可见世上事,只要想到了,便原无什么可或不可。”
文君的目光随着刘协的踱步而移动,寒湛湛的,像碎冰。
刘协沉声道:“卿以为呢?”
文君躬身,松开手,宝剑铿然坠地。金镶玉的剑鞘碎裂开,磕破了一角,碎玉滚落。
“陛下欲置臣于死地。”文君冷然道,“臣不敢受命!”
说罢,文君也不再拜,转头就走。
刘协注视着文君离去的背影,面上的笑容消泯,恢复了冰冷的模样。
*
“宿主。”
一个怯生生的机械音在空气中响起。
文君深吸一口气,按住放在案上的短刀,没好气道:“又做什么?”
“没、没有,只是我觉得……陛下说得有道理。”
文君冷笑一声,将身向后一靠:“那个臭男人,年纪不大满肚子坏水儿,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系统:“……那、那也可能吧。可是,陈将军若一辈子就做一个将军,难不成宿主您也要一辈子……”
文君挑眉打断:“那又怎样?”
“不、不怎样,”系统小心翼翼地说,“可是,您才是天命之人呀……”
“我若信天命,便该跪下来,找一个以儒学传家的世家,为奴为婢一辈子。将军若信命,就该安享富贵,等到了年纪,嫁给荀家、钟家的哪个儿子,相夫教子。”
文君目视前方,恍若未闻:“我的命,将军的命,又岂是旁人说的算的?”
“……陈将军当真能相好夫、教好子吗?”系统怀疑地说,“她连缝一个补丁都精疲力竭的,好像和水牛打过一架似的。到头来,她弄坏的口子,比破了的那块还大。”
“……”
文君面孔微僵,仿佛想起了一些不忍卒读的回忆。
她一挥手:“别废话了,白浮将军那边怎么个情况?”
*
“宿主,您的功勋点……”
箭如雨下,带起凛冽的风声,呼呼地刮过每个人的耳畔。
陈皎身披甲胄,立在城头,罕见地面带怒容。
“我警告你,”陈皎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我自立了,我不是刘协的打工仔,刘协是我的打工仔——你他娘的再提一个字的功勋点,我剁了你!”
系统一哆嗦:“……嘤嘤嘤。”
她赶回函谷关的时候,法正和诸葛亮已经在这里挺了半个月。
她一回来,两人明显是松了口气,先后对将军阁下的莅临表示欣慰,希望将军对防务工作多加指教,然后各自回家睡觉去了。
陈皎:“……???”
她小时候听家里长辈说过,如果一头骡子明显比其他骡子拉磨更快,那这村里哪家哪户红白丧事一要拉磨,就会去大队借它。
导致它一年到头都得蒙着眼,围着石磨转圈圈。
“唉,”陈皎悲痛地叹息,“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①,智慧啊,智慧。”
看起来,她是干活太多、能力太强,导致这两人的潜力严重地得不到发挥。
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拉磨的骡子,陈皎还是立刻投入鏖战之中。
自从后半夜她垂死惊起,再也睡不着,觉得不放心,爬到城头——
直到此时此刻,她已经在城头上站了一整夜。
“姓陈的姘头,无知村夫、黄口小儿,还不快快给我出来!怎么,哈哈哈,是你家主子睡软了你的腰吗?”
敌军士兵叫骂道。
陈皎:“……”
她环顾四周,看了看周围一圈尴尬的亲兵,气势不健:
“哎呀,他们……是不是还不知道城头换人了啊?”
亲兵低着头:“是卑将的过错,卑将这就把叫骂的人射下去!”
陈皎连忙拦住:“不不,这倒不用了,你喊回去吧。”
“……将军,喊什么?”
陈皎想了想:“就说,姓法的姘头回来了,你们别驴唇不对马嘴地骂了,行不行?”
亲兵:“……”
将军真是温良恭俭让。
亲兵不太确定地看着陈皎:“……真的要这样说吗?”
陈皎一挥手,断然道:“怕什么!你是怕对面,还是怕孝直?有我呢。”
亲兵:“……”
将军总是计谋深远,这样做,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吧!
亲兵狠下心,传令道:“还不快喊回去!”
传令兵可不管将军吐露什么虎狼之词,得了命令,便扯着嗓子叫道:
“姓法的姘头——”
陈皎想要看看敌军的反应,于是直接爬上了城头,将半个身子探了出去。
她眯起双眼,极目远眺,只看到箭矢如林,烈火焚烧,看不清敌军将帅。
“将军,法先生和诸葛先生来了!”
传令兵声音嘹亮,余音绕梁,在震耳欲聋的声音余波中,忽然有人匆忙禀报。
陈皎一愣,缓缓回过头:“……!”
法正大步走向她,面色阴郁,来势汹汹。诸葛亮虽然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在法正和她之间游走,陈皎却总觉得他在看戏。
陈皎没什么底气:“孝、孝直,孔明……”
诸葛亮一本正经地说:“将军,您身为一州之镇,岂可如寻常将领那般,身当矢石?”
陈皎语塞:“我……”
“将军,”法正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语言简洁多了,“您还不给我下来!”
①《庄子外篇·山木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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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春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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