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皎跳下高台,一个踉跄,跟着法正和诸葛亮往下走:“何至于此?”
“想要将军死的人还少吗?将军未必就如此急着要遂了他们的意。”
法正没好气道。
陈皎:“……”
诸葛亮道:“曹公深恨您,又知道您与家族关系不近,不敢拿颍川士族泄愤。想要出一口恶气,也只能向着您自己一个。因而,他恐怕格外盼望将您杀之后快。”
他顿了顿,低声说:“将军近来应当格外小心才是。”
陈皎不以为意,随口说:“想杀我,法子也多得很。何必等我在城头上大摇大摆的时候动手?距离又远,我还全副武装的。暗杀不好吗?”
法正浑身一悚,似乎从主公处得到了新的灵感:“!”
陈皎忙改口道:“——不过,我现在身在军中,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说着,她与法正一前一后走进帐中,二人相对坐下。
陈皎将手探到下颌,解开头盔,摘了下来,随手一丢。又站起身,背过身去,解开胸甲。
法正忽然抬起头,说:“将军,您别摘了。”
“很沉。”陈皎一面说,一面继续丢盔弃甲,“又热。”
法正叹了口气,沉声道:“将军为一州之镇,如果怕沉、怕热,当初又何苦披上这甲胄?对将军来说,是不是……留在颍川,更好一点?”
陈皎舒了口气,拿起扇子,扇了两下,发觉漏风得厉害,没有什么实际价值,便又放了回去。
“人嘛,就是这样,”陈皎抽出一卷竹简,笑道,“欲壑难填、悔不当初。”
法正默然,垂下眼睫:“……”
陈皎忍不住偷眼看着法正。
其实,他不那么言笑自若、杀伐果断或者生气暴走的时候,总是一副渊默寡言、心思沉重的样子——
整个一东汉末年自闭青年。有点丧,还有点多愁善感。
陈皎有一次还见过他对着月亮叹气,便问他怎么了,他的回答就像“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不大合辙押韵版本。
陈皎:“……”
她忽然有一个想法,令她忐忑,令她兴奋,又令她想夺路而逃。
陈皎环顾左右,忽然说:“你们都且出去吧。我有一点军机要务,要与孝直单独谈一谈。”
法正警觉地瞪起眼:“将军!你脱下甲胄还不算,还要他们都出去?”
他压低声音:“就您素来的行径,曹操并非不知。我要是曹操,我也派人刺杀您——”
陈皎垂着眼皮,声音清淡:“你怎么知道哪样更安全一点?曹公如果真要杀我,说不定,奸细、刺客就在他们当中啊。”
法正一时语塞:“……”
陈皎见四下无人,深吸口气,抬起头,看向法正——
法正未知其意,微微蹙眉,一双很俊秀的杏眼里闪过诸多情绪,显得不可捉摸。
陈皎心中暗暗想,他喜欢我,这是明摆的事。
不必恐慌,随意一些即可。
“将军,”法正不明里就,试探道,“不知将军有何‘军机要务’?”
陈皎恍然,沉默许久,开口道:“哦,对了,孝直刚刚既然问我是否后悔……那孝直对于选择我,又是否会后悔?”
法正显得有些迷惑:“……将军此言何意?”
……可是,“喜欢”的量有多少,实在难以测定,她找不到参照系。
还是恐慌。
陈皎想了想,审慎地说:
“毕竟,我也的确有很多缺点。我这个人,志大才疏,才能有限却想得很多,想得很多,实际能做得却太少……而且,我性格恐怕也不是很好,我表面看上去谦虚有礼,实则心中非常狂傲,说是目中无人也不为过……此外,我还性格冷酷,生性淡漠——”
陈皎发觉,自己一谈起自己的缺点,就总不由得口若悬河。
是不是有点剖析过头了?
算了,也好。
现在坦白从宽,总比日后悔不当初好。
“将军,”法正打断,“臣不后悔。”
陈皎被打断施法,挠了挠头:“啊……”
法正停顿片刻,矜持地补充一句:
“还有,臣觉得您的缺点还有一条。您……太不自知。”
陈皎:“……”
法正:“您要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
她要说的,远不止这些。
但法正那一脸严肃、随时准备进入工作状态的老革命神情……
又让她说不出什么不利于发展建设的话来。
“还有一事,”陈皎灵机一动,从怀中摸出一条竹简,攥在手中,“你上次告诉我说,你的竹简很灵验,从来没有失手过的时候。上面写了什么,总会发生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抓起案上的笔:
“——那如果我自己往上写呢?”
法正被将军的思路惊呆了:“……?!”
只见陈皎沾了点墨,提腕奋笔疾书,一时笔走龙蛇、江河直下,仿佛酝酿多时——
“喏。”
她站起身,将竹简隔着案抛了过来。
法正十分震惊,险些没有接住,将其拿到眼前。
陈将军的字伸胳膊拖腿,一看就是放飞自我的产物,隐约能看出一点刚健筋骨。
上面狂妄地写着:
同康元年五月……别傻看了,我在跟你表白(划掉)求偶。
法正:“……!?!”
陈皎早已背过身去,不安地仰头望天,为自己的措词感到担心。
“表白”,他想必是听不懂的。这个年代,哪有如此说法。
“求偶”,君子求其偶,他想必是能理解的。但是,她又觉得像是在说两只黄腹角雉一类的生物。
一开始,陈皎感到松了口气,总算又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不管结果如何,她已经尽力了。
过了一会儿,陈皎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请个媒婆,替她做这种事情。如此是否略显轻率?
又过了一会儿,她开始责怪法正为什么一直以来表现得如此隐晦,并且至今闷得像个葫芦,坚决不肯先行一步。
等到她身后总算传来窸窸窣窣的一点动静,不再寂若死地一般时,她又忍不住发愁。
此举略显莽撞,她若找不到那第四个人,或者伏皇后拒不配合,她嘎嘣死掉了,可怎么是好?
“将、将军……”
法正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身体,缓解小腿微微发麻的感觉。
陈皎猛地回过头,倾身道:“孝直,此事你觉得如何啊?”
法正:“……!”
将军其实并没有离得很近。
可他不由自主地身体后倾,忙错开一只手,才勉强撑住地面。
“将军这话说得,就好像……”法正眼睛眨得飞快,磕磕巴巴,“好像,这是军务机密一样……”
陈皎觉得脸上发烧,她强辩道:
“怎么不算呢?路易十四说得好,朕即国家。我、我即关中军,我一举一动,都与关中军……密不可分。”
法正:“谁……说得?”
陈皎:“……我。”
法正突然重新支起身体,向前、靠近,几乎要触碰到她的鼻尖,又停了下来。
他压低声音,近乎有点和软的鼻音,轻声反问:
“明公?”
“嗯。”陈皎瞪大眼睛,“我。”
这一番交流已经太过意识流,陈皎已经彻底掉线,完全听不明白法正在说什么,却意外地对答如流——
不过,她其实也不太懂自己在说些什么。
法正沉默片刻,突然后退半步,低下头,肃然道:
“正是明公的僚属,本来不应该有逾越之心。但是,若您有朝一日当真解甲归田……从游赤松、泛舟五湖,正倒是……颇会一点游泳。”
陈皎眨了眨眼,呆若木鸡,良久无言。
法正问道:“将军……怎么了?”
陈皎迟疑地看着他,吞吞吐吐:
“抱歉,我有一种草率的怀疑,不,推测,十分轻率,不敢擅言——但是……这是同意的意思吗?”
“……”
法正与陈皎对望片刻后,点头道:“是。”
陈皎:“!!!”
她觉得是时候夺路而逃了。
于是,陈皎立刻站起来,转过身——
“将军!将军为什么要如此狂奔?亮还以为来了刺客。”
陈皎:“!”
她捂住额头,深吸口气,平复心情:“孔明,没有刺客,我就是自己想跑一下,抒发感情。”
诸葛亮后退一步,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陈皎和法正:“既然没有刺客,那将军……可否有空?若是很忙,亮暂且在外等候一会儿,倒也不妨……”
陈皎忙说:“不、不忙。有什么事?孔明进去说话。”
诸葛亮神情严肃:“刚刚擒获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
陈皎:“哦。”
“他自称是杨将军派来的。”
陈皎神情微讶,似乎出于意料之外,不过,仍是很快地整理衣襟,回首对法正道:
“去叫人,我马上到。”
*
陈皎于正中坐定,端正神情:“人都来齐了?”
法正:“幕府内大小官吏将士,百二十三人,已尽数到齐。”
“那就带上来吧。”陈皎道,“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嘛。”
一个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男子被押解上来,跪在地上。
“将军,”那人一见陈皎,就开始大声叫屈,“卑下当真是杨将军派来的人,印信也有,名帖也有,不知这位诸葛先生吃错了什么药,非要把卑下当成刺客来抓。”
诸葛亮问:“将军,你认得他吗?”
陈皎迟疑片刻,摇了摇头:“我连自己的部下也认不全,又岂会认得文君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趴在地上:“将军忘了,卑下是李四全啊。”
陈皎摸着下颌琢磨片刻,道:“倒是仿佛听过这个名字,不过,诸葛先生既然说你形迹可疑,你便先辩白一番吧。”
男子踟蹰片刻:“……卑下是个粗人,如何能和诸葛先生打嘴仗。印信文牒都有,还请将军检验。”
诸葛亮一板一眼道:“他的文牒字迹不对。亮仔细对照过文君将军批过的文牒,她的杨字,最后一笔会略短,而此人所持的,最后一笔居然格外地长。”
陈皎无言以对:“……”
半晌,她环顾帐内众人,笑道:“孔明,我写字的时候,有时高兴就长一点,不高兴了就短一点,应该无甚大碍吧。”
诸葛亮格外在意,当即反驳:“亮以为不然——”
李四全突然打断道:“将军!将军,卑下有重要军务,必须秘密禀告将军,迟缓不得,这诸葛先生反复盘查卑下,已经耽搁了许久。酿成恶果,小人可担待不起……”
陈皎站起身:“哦?什么事?说来无妨。”
李四全犹豫地看向左右:
“……事关机密,如何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恐怕泄露军机。”
陈皎沉声说:“那你却要如何,难不成还要我与你说悄悄话?”
“小人不敢,”李四全以头碰地,“请将军略移尊步,小人将口信传与将军。”
诸葛亮不闻此言还好,一闻“口信”二字,如同强迫症看见了狗窝一样的书案,浑身都不好了。
他忍不住说:“将军幕中办事,都是时兴传口信的吗?却要来往公文何用?”
法正不由蹙眉,冷然道:“孔明先生放心,便是昔日董卓在关中,也是有主簿书佐的,我军中并无传口信的风尚。”
陈皎略显尴尬,挠挠头道:“呃,这个,二位有所不知……”
李四全抢先说:“可是,杨将军和将军历来往来,确实少用公牍,都是或写私信,或直接……找小人等捎话。”
“!!!”
法正和诸葛亮一起转头,瞪向陈皎。
一个是“你居然还这样”,一个是“你居然这样”。
陈皎:“……”
陈皎也很委屈。
她和文君经常聊些与公务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里头掺杂一点公务。公务浓度相当于往水里掺奶的水货乳制品饮料,怎么能经受得住主簿书佐们的考验?
陈皎淡定地承受了四道目光的洗礼,稍稍颔首,道:
“是她的人。松开他吧,让他过来。”
法正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将军……”
陈皎摆摆手:“无妨。”
李四全重获自由,忙忙地躬身来至案前,低下身子,压低声音——
“将军!”
没有人听到他说了什么,却只听到将军发出一声短促而惊讶的低呼。
紧接着,只见法府君冲了上去。
将军伏在案上,用手捂住胸口。她的衣衫是靛青色,看不出血迹晕染开的痕迹。不过,案上的血迹倒是很分明——那是从将军的嘴角流下的。
“将军!”
帐中爆发出一阵哄乱,有人上前想看陈将军的情况,有人围住已经被重新按倒在地的刺客。
陈皎倒在案上,肩膀微微起伏,似乎呼吸已经很弱。
“将、将军……”法正只是徒然跪在一旁,近乎不敢触碰她。
陈皎又呕出一小块血。
他猛地反应过来,腾地站起身,厉声喝道:“快去传医官,闲杂人等都出去!封锁消息,今日之事,若是有半点消息传到外头——就请诸公自求多福吧。”
众人一向迫于法府君淫威,比陈将军更甚,此时群龙无首,只有奉命而行。
一时,帐内安静下来,只剩下法正等寥寥几个人,医官却犹未至。
法正此时才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刚刚冷静得简直不可思议,简直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他想起什么,猛地跪下,伸手去碰陈皎的肩膀——
陈皎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法正吓得往后一缩:“……?!!”
陈皎缓缓松开按着心口的手,指了指肩膀,含糊道:
“我没事,捅在这里呢。”
他这才注意到,将军的胸口确实没有异常,倒是肩头处的衣衫颜色略微深了些许,不细看却也看不出。
不过,法正的心仍紧紧绷着,因为将军说话间的表情十分痛苦,一副中毒深重的样子。
然而,他很快就释然了,转而,又愤怒了——
陈皎捂住嘴,泪眼汪汪:“哦,是舌头,舌头差点叫我给咬断了,疼。”
“这是怎么回事?!”法正忍不住暴走,“将军有何深谋远虑,不惜自戕,好歹也知会臣一声吧?”
陈皎含含混混地说:“唉,我本想知会你的,可是事发突然,实在没有想到孔明他发现得如此之快……说来话长。”
她一面按住肩头的伤口,一面向亲卫道:“去把医官送走吧,就说不需要了。”
“不需要了?”法正挑眉,嘲讽道,“将军可真是实话实说。”
看陈皎这个状况,医官来晚了,咬坏的舌头都要长好了,自然是“不需要了”。
可听到外人耳朵里,人死了,自然也“不需要了”。
陈皎一屁股坐到案头,呼了口气,道:“孝直,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些刺客……不多吧,也就十一二个。”
“十一二个,”法正在案前跪下,去碰她遮着伤口的手,“可真不多呀。”
“然后我就很惶恐,文君不在身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迟早要被捅的。”陈皎扒拉掉法正的手,“没事儿。”
“怎么样才能一劳永逸?我思考着,”陈皎肃然道,“死了,就一劳永逸了。”
法正从袖中拿出手绢,没好气地摁上去:“将军在流血——所以,你就叫了一堆人,来看这次行刺?”
陈皎晃了晃手指:“除此以外,还有许多好处。首先,我一向怀疑幕府中有人反跳曹操,此次事出,只需暗中看谁走漏消息,就可把内患拿掉。”
法正面无表情,“啧”了一声,蹙眉道:“怎么还在流血。”
“哎呀,一点点血,相信血小板的力量——二来,听说我死掉了,对方定会大举调兵进攻关中,北方的压力会小一些,给文君和玄德公突破的时机。”
“他们若能打出去,围魏救个赵之流的,关中可不战而退敌。自秦以降,这里的人受了许多苦,能少打些仗,就少一些吧……”
陈皎嘶了一口冷气:“三来……”
法正低声道:“三来,是文君将军手下的人刺杀将军。”
陈皎默然,垂下眼睑,看向地面。
“这世上希望看到您与文君将军反目的人,可太多了。”法正声音森冷,“敌人中,自己人中……都有。”
“敌军若凭此希望策反文君,我可以令她诈降,”陈皎低声说,“不过,自己人中……孝直,你觉得……他会趁机行动吗?”
法正冷声反问:“他当年也不是没撕过衣带、下过血诏。即使他动了,将军却要如何处置?又能如何处置?”
陈皎诚恳地说:“我希望他别动。我需要他,还有用。”
“将军总是在做梦。”
法正仍给陈皎按着伤口,垂下眼,轻叹口气。
陈皎轻声说:
“人的生命和能力都有限,想做一点事情,是很难的。有时候,走了许多路,到头来不知哪里吹一阵风,就把你吹回原地。在历史上,这样的事才是常态。所以,我已不求能做到什么。”
法正抬起眼,难得显得恳切:“没有人知道将军想做什么。”
陈皎眼睫翕动,若有所思:“我……”
话音未落,陈皎霍然将身一滑,落到地面,身体往法正膝头一靠,捂紧胸口,双眸紧闭。
法正差点跳起来,压低声音:“将军!这、臣、这……”
陈皎嘴唇不动,发出声音:“嫂溺叔援啊孝直,权宜之计啊孝直,何况我不是你的嫂子,这又何妨,帮我挡一下脸,我怕我会动!”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人闯了进来,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将、将军,我苦命的将军啊——”
关起来没事做,原来我也能日(接近)六啊,惊讶.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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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匪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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