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匪我(2)

法正倾身向前,用袖子遮住陈皎的面颊,略显尴尬:“公子。”

陈忠踉踉跄跄地冲过来,嚎得既悲痛欲绝,又如释重负。

他用手握住法正的胳膊,用力摇晃:“阿皎,阿皎,孝直先生,我家阿皎她死了吗?!”

“公子先悄声……”

法正进退维谷。他此刻又不能起身让开,因为陈皎毕竟是活的,会露馅。又不能霸占着不放,因为那才是陈皎的正经兄长。

一时间,他只深悔当初让陈忠在军中找了个闲职蹲着,化作一尊静默的石头。

好在,陈忠似也并不需要法正的安慰。

他一边哭一边自我感慨:

“我早就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孝直弟,你不知道,我们原先也不过是个乡里人家,可惜家门不幸,这几年渐渐发达了,便也吹嘘起祖宗来。她又得罪了那么多的人,如、如何能得一个善了!”

法正不理解陈忠是怎么在“发达起来”和“家门不幸”之间来回跳跃的,更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于是,他搂紧陈皎,以避免将军呼吸太过显眼。

陈忠继续干嚎:“孝直,其实有时候,我倒觉得,她死了也好,反正,她也早不是当年的她了。我有时甚至疑心,她早已死过一次……”

法正一愣:“……公子此言何意?”

陈忠:“孝直先生不知,小妹她从前不是这个样子——”

话音未落,陈皎腾地甩开胳膊,打落了法正的手臂,而后,猛地转头。

陈皎的鼻翼没有了翕动,一张惨白的脸,双眸呆滞地睁大,眼角处还流下一道血迹。

陈忠吓得倒退一步:“啊!”

法正:“……”

对于他这个妹妹,陈忠本就有一肚子借尸还魂之类的鬼故事揣着,略有些畏惧,见此情状,直接印证了他的猜测,他登时脸色雪白。

“公子脸色不好,是否要先歇歇?将军的丧事,臣可以代为料理。”

法正一脸平静、锲而不舍地重新掰回陈皎的头,以袖遮住面孔,关切道。

陈忠后退两步,强笑道:“我、我是有些昏了头了,先生料理得是。我、我且去了。”

法正颔首,温然道:“公子慢走。”

*

“……”

陈皎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用手抹掉了眼角的血迹,又疼得泪眼汪汪。

她语气坚决:“忘了这个大麻烦,找个由头,立刻把他打发走!”

法正低头:“是。”

他顿了顿,又道:“将军英明,居然这么会诈尸,简直和真的一样。”

陈皎心想,那是自然,当她看过的恐怖片都是吃白饭的吗?

“孝直,你捂得太死,险些把我憋死。”陈皎爬起来,幽怨地说。

法正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将军,您还没和臣解释。”

陈皎摸了摸脑袋:“解释什么?”

“您要装死,为何不提前告知臣一声?”法正笑道,“毕竟,臣差点把那位李君的头给拧掉。”

“哦,这个,”陈皎松了口气,“是这样,为了让你们都表现得比较自然,我和文君本打算先后派他二三十个人来,等到孔明随便发现哪个不对头,就由哪个下手。”

陈皎有些尴尬地叹口气:“姓李的原是第一个,先来走走流程,看看过程中有没有不妥之处……结果,没想第一个就叫孔明拿住了。”

法正:“……”

他一言难尽地瞪了陈皎一眼,垂下眼眸:“那将军下一步打算如何?”

陈皎漫不经心:“不知道啊。是发丧,是做棺椁,还是摔盆哭灵?我没死过,不知道流程,找个懂得的办吧。”

法正听得神情复杂:

“将军的意思,臣懂得了,是要假作丧仪。还请将军不必亲自论及这些细节,好不晦气。”

陈皎拍拍法正的手,叮嘱道:“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①——虽然是假的,也不可太过随便,丧乐只要《薤上露》,不要《蒿里》。”

法正:“……”

沉默半日,他咬牙道:“臣记住了,将军放心。”

*

自从陈皎“死”后,她总算清净了下来。

每天只要躲在屋里,听一听外面的消息,看一看近日的战报,又不需要见人,又不需要说话。

——这才是理想的离休生活,陈皎暗暗想。

“小人倒是听说了一些闲言碎语。”

书佐见陈皎自得其乐,遂添堵道:

“有不少人高兴得了不得,都说什么,您死了比活着强,死了的陈白浮总比活着的好料理——您兢兢业业这么些年,那些人却这样说话……将军不灰心生气吗?”

“深以为然,双手赞同。”陈皎头也不抬地说。

书佐:“……”

陈皎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我也觉得‘死’后的生活甚妙,真想就这样下去。”

“……”

“文君到哪了?”陈皎平静地说,“别看着我发呆。”

“是、是……杨将军上次来报,是说已经打到漠南,想来也该入雍州了……关东,想来也快到了。”

局势大好,陈将军却没有欣喜之色。

她反狐疑地问:“有那么快吗?”

书佐茫然,快难道不好吗?再一看陈皎一脸困顿,恍然大悟,改口道:

“哦,这也是不遇到什么阻碍的情况,若是遇到了点麻烦,只怕十天半个月也是到不了的。”

陈皎颔首:“那就好。”

若是杨将军到了,见到将军这副颓废模样,难免又要劝将军振作自兴。将军也不得不要死要活地干活了吧。

既然一个这么愿意干,一个这么不愿意干,为何要如此勉强……

书佐一面感叹,一面退下。

还没等他的靴子跟踩到房门槛,就听一声惊呼:

“不好了,将军,文君将军到了!”

书佐:“!”

趴在案上的陈皎一个激灵跳起来:“?!”

*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陈皎一样,文君也不是个守时的人。

只不过是,若在信中说自己七日后到,陈皎恐怕会十七天后才兜兜转转地晃过来,文君会在当日下午……

就打你一个措手不及。

陈皎诚惶诚恐,如临大敌:“文君!你怎么又自己来了?”

文君向陈皎作揖,见陈皎坐下,才跪到她身边:

“部曲太慢,臣听说李四全下手没轻没重,把将军捅得太狠,放心不下,故而提前赶过来了。”

陈皎:“……无妨,他未经训练,没卸掉我一条胳膊,已经捅得很妥当了。”

文君神情肃然:“这些日子,将军的关东受了最多的攻势,白白让我和刘玄德得了战功。”

陈皎不由微笑:“哦,不要紧。关东尚且没吃败仗,好歹我也不会被处分。”

文君瞪起眼:“谁敢处分将军?!陛下吗?陛下若敢处分将军——”

陈皎忙道:“好了,好了……文君,在我死后,陛下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文君一愣,旋即警觉地说:

“不曾。将军怀疑陛下和臣暗中交通?陛下确实曾对臣说过一些不阴不阳的话,但臣早已骂了回去——”

文君思忖片刻:“将军假死的消息传来后,陛下只是假惺惺地掉了两滴眼泪,又说了几句酸溜溜的诗,并未再说别的。将军若是疑心,臣则死无葬身之地……”

“不不不,”陈皎连连摆手,“我不疑心,不疑心。”

她的确不疑心,但她困惑。

她向来不惮以最恶的恶意揣测别人——

如此良机,小陛下没有背刺她一刀,居然还吟诗落泪,实在令她困惑。

吟诗落泪并非重点——就陛下那种性格,哪怕只看到月亮落下去、大雁飞走了,若他自己想要触动情肠、肝肠寸断,只怕也断得娴熟又真情实感,只是……

他没有背后搞事情……

陛下是行动派,如果想动,他一定会动手的。

“……将军有什么心事吗?”文君轻声问道,“还是文君……令将军不安?”

文君垂下眼帘:“如果文君让将军不安的话,不如……将军还是把文君放在身边吧。臣自己……也安心一点。”

陈皎不由笑道:“谁令我不安,你也不会。何况,天塌下来我也不会觉得不安——文君,你想得太多。”

文君垂眸,苦笑一下。

陈皎一愣,忽然意识到什么,又问:“等等,你不安心什么?”

文君:“……臣提前赶来,不只是为了军机,其实还是为一事。”

“何事?”

文君以额触地,毅然决然地说:

“请罪。”

*

“臣有大罪,不敢请求将军宽恕,但求……将军息怒。”

文君伏跪在地,低声道。

陈皎看她如此煞有介事,心中颇为忐忑,将身坐正,压低声音:“你……又把谁给砍了?”

文君抬起头:“?”

陈皎低声道:“你小声告诉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不是陛下和玄德公,凭他什么要紧的人,我找个由头混过去就得了。以后不许这样。”

文君:“……文君在将军心中,就如此凶残吗?”

陈皎一愣:“不是砍了人?那还能怎样?”

文君重新叩首:“臣是对将军不利——”

“臣图谋不轨!”

说罢,文君将腰间佩刀解下,递与陈皎。

陈皎接过刀,不明所以:“这把刀……不是你一直随身带着,却从来都不用的那把吗?”

文君声音艰涩:“将军明睿。你……出来吧。”

陈皎于是听到一个声音从空气中传来,怯生生的,像饿了十八天:

“陈将军好,我是杨将军的主公系统。”

陈皎:“……!”

她瞠目看向文君,那个声音仍在继续,快要哭出来一样:

“我的宿主的任务是……一统天下,登、登基即位。”

陈皎:“……!!!”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文君:“你……”

文君低伏下脖颈,铿锵有力:“臣罪该万死!”

“……呼。”陈皎缓了口气,平复一下心情,忙用手扶住文君的双肩,将她拉了起来。

文君垂着眼,神情惶惑。

陈皎反复打量着她的脸,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太好了!”

闭目待死的文君迷惑地睁开眼:“?”

陈皎晃了晃她的肩膀:“你来,你来替我吧。以后你想干什么,我来辅佐你好不好?——主公!”

文君大惊失色:“臣怎么敢——”

陈皎捂住她的嘴:“嘘,小心叫孝直听见了。”

文君犹自沉浸在惶恐的情绪中,不能自拔,陈皎已连转了三四个念头,忽然想起什么。

她突然问道:“文君,你的刀和系统……有什么关系吗?”

文君低声道:“回禀将军,我的系统,就是这把刀。”

陈皎一愣:“它有实体?”

“是,臣原先也并不知晓。只是后来有一次,臣用这把刀时,险些把它折断,它便跳出来说,让我不要这样做了,险些把它杀死……臣便不再用这把刀了。”

陈皎垂下眼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文君局促不安:“将军,请您万万不要再说今天这种话……”

陈皎笑道:“我又没有在诈你,你怕什么。我都是真心话。”

“那臣万死也不敢越过将军头上去——”

文君又要低头,被陈皎及时拦住。

陈皎笑道:“英雄何问出处?当年高祖起汉中,六国公卿子弟如云,那是货真价实的先周贵族,还不是俯首北面,为屠狗辈下僚,何况今日之士庶?”

“可是——”

陈皎沉声说:“乱世正是为卿这样的人准备的,不是为我这样的人准备的——同是一池水,在我是烈火烹烧、粉身碎骨,在卿则若泛不系之舟。”

文君抬起头:“将军怎么会……”

陈皎一摆手,不再提及前言,转而压低声音,附耳笑道:

“你觉得你出身不好,我告诉你怎么办。你将刀往地上一立,便说你是弘农杨氏的女儿,看谁敢二话,如此,家姓岂不比我响亮一些?”

文君怀疑地眨了眨眼,严重怀疑将军法子的可行性:“……”

陈皎拍拍她的肩膀,正色道:“卿其勉之。”

文君沉默片刻,突然语气一变,沉声道:

“将军这些天就在这里做什么呢?”

陈皎一阵心虚:“……自然是做正经事。”

文君威严地问:“将军在看什么书?”

陈皎后退一步:“……自然是军报。”

文君一把夺过陈皎手中的竹简,念出声来,越念越生气:

“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②——将军怎么总看些这种玩意,是否太无壮志了些?!”

陈皎:“……”

“军中事务繁多,还等将军定夺。即便您不愿意,也该强自振作——干活!”

*

半夜。

陈皎趴在案前,没精打采地写她的的“遗表”——这可是一项殊荣,因为就像几乎没有一个皇帝有机会给自己写遗诏一样,也很少有人有机会写自己的遗表。

法正坐在一旁,一丝不苟地写他的作战计划。

除了陈将军频繁叹气、扭身、动脖子、咬笔头,气氛祥和安宁。

忽然,陈皎腾地坐起,握住自己的腰带。

法正缓缓转过头:“……将军?”

她发了一会儿愣,再次突然动作,把自己的腰带解了下来。

虽然只是外衣的腰带,她的衣衫却仍一下子披散下来,宽松地拖曳在地。

法正这才发觉,她的外衣有些格外宽大,应该是将军这些日子瘦了——

法正眉毛一跳,别开视线:“将军!”

陈皎提起腰带,抚摸了一下上面的玉佩:“孝直,你记不记得,我有什么东西……是一直在用,几乎没换过的?”

法正十分迷惑:“将军指的是哪方面?”

陈皎按住眉心:“衣服发冠一类的东西,我都未曾留心过——孝直,我这件衣服穿过多久,你记得吗?”

法正回忆了一下,只得说:“将军简朴,这件衣服好像还是当年初见臣时穿过的。”

陈皎:“不对不对,我十四五岁到现在,总也长了点个子,这衣服恐怕穿不了这么久吧……”

法正:“……”

陈皎又按住头上的发冠:“冠?不行不行,我也不是日日戴冠的。”

她抬手,再度按住了自己玉佩:“……至坚者玉,金属硅酸盐微观结构稳定,浓硝酸也溶解不掉。”

在法正懵逼的目光中,陈皎霍然起立。

她提着腰带,像提着一条蛇。猛地拔出案上的小刀,斩断玉佩的丝绳。

然后,在法正疑惑的目光中……

陈皎抓起玉佩,咕哝了一声“物理方法”,然后用力往地上反复砸去。

①陶渊明《拟挽歌辞》

②《庄子 杂篇 列御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匪我(2)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