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李库最后失败了。他丢失过记忆，什么都想不起来。

詹雪雪拿起另外一本笔记。

李库有两本笔记，

一本是日记，另外一本是……他手写的、还没有整理完的【第四区域历史】。

第四区域似乎和太／阳／城区的科研所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詹雪雪翻开。

第一页是用铅笔画的图案。像是某种环形的建筑，窗户封闭，层数很多。

铅笔在高大建筑的边缘处打出阴影，让建筑更为立体严肃。

建筑外杂草丛生，树木上都缠绕着长长的……藤蔓。

她想起了那片废弃森林里的藤蔓。

画的旁边标注：光合科研所。

这是基地第一代科研所，和基地同时建立。

李库的情绪稳定下来。

他重新坐下，桌面上杯子里的水已经凉透。

书架下放着四个暖壶。詹雪雪提起一只沉甸甸的暖壶，把他的杯子重新注满水，茶叶再次漂浮而起。茶水的颜色很淡，这杯水应该已经蓄了很多次。

李库示意她可以坐下。

他对她翻看基地历史手册不反感。

于是詹雪雪坐到了李库对面的椅子上。

翻开第二页。

第二页是手写的文字。

太／阳／城最初建立时的面积广袤，科研所占地面积尤为广大，连第四区域的土地也曾是科研所的地界。

最初进入科研所的科学家们是一批青年人。

他们意气风发，充满希望，发誓要让民众【重回地面】。

第三页是他们的合照，照片上的人穿着白色实验服，头发有黑色和金色，皮肤上没有褶皱，每个人都对着镜头大笑。

照片下依次写着从左到右科学家的名字。

有李库的名字。

也有维克多和威廉的名字。

原来他们那么早就开始一起工作。

又往下翻了一页。

第四张也是一张照片。

是整个基地的全景。

高大的环形建筑置身在一片绿林中，照片从高处拍摄，建筑像是森林的眼睛。

照片下标注了时间，拍摄时间大概在三十五年前。

詹雪雪翻开下一篇，却忽然手一松，尽管速度很快，但墨色的印记还是留在了指腹上。

第五张是一张黑色的纸。

用笔涂抹的黑色纸，将本子抬起到与眼睛平视的位置，还能看到杂乱无章的笔法，甚至有的地方被笔戳破。

下一页标注了一句话——三年后，实验泄露，科研所沦陷。

再后面是大片空白。

一直连续翻了几页，才有新的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基地封锁消息，篡改基地历史，第四区域牺牲，沦为无人区。

少数科学家逃离了，去往了如今的太／阳／城／区继续工作。

大批科学家被滞留，成为牺牲品。

詹雪雪呼吸起伏。

她再次抬眼看李库，看到他拿着杯子的右手缺少半根食指。

所以，李库不是逃难。

是被遗留在这里。

第四区域是建立在废墟遗址上的地方。

第七张，是一副画。一条黑色的线将纸张分成了上下两部分。下面的部分画着许多哭泣的人。

李库在空白的地方写——晚上，我听到了地下的哭声。

詹雪雪又翻开下一页。

第八张又是一张照片。

穿着白色的短袖上衣，碎花长裙，头发扎起来，耳垂上有小小的钻石耳钉。

她坐在草地上，黑色的眼珠和黑色的头发，是温柔的东方面孔。

照片边缘的白色处写着“白芍，科研所森林花园，留念。”

她也是科研所的科学家么？

詹雪雪合上笔记本。

心潮涌动，但她假装什么事都没有。

现在到了接橘子放学的时间。

她将笔记本还回去，道了别。

老人桌上杯子里的水又空了，她走之前为他倒满。

整个人类基地位于地下，穹顶覆盖每一处，此刻穹顶的光线正在变黯，颜色也变得更为深沉，随后一道金光骤然洒下。

这是穹顶在模拟夕阳。

这里位于基地的边缘，金光最灿烂处。

夕阳下，学校里的小孩儿正在房子外面的空地上玩儿，他们在地上画了格子，蹦蹦跳跳。

詹雪雪走过去，橘子像是闹别扭一样不看她。

因为詹雪雪把她书包里所有的钱都给了老师。老师说她可以在这里读到毕业。

老师叫了一声橘子，让她跟着詹雪雪回家。

橘子不情不愿过来。

詹雪雪牵起橘子的手，摸到了橘子手腕上的疤痕，那是一个数字形状的疤痕。

“这是怎么来的？”

橘子说：“我在科研所的名字。”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深刻地听到科研所三个字。

埃尔说过，科研所饲养“小白鼠”。

橘子说：“我们都是用数字起名，威廉教授老是分不清，后来是阿昆把我们救出来放在了以利亚那里。”

“在科研所我们也要上学，每天搬着板凳去听课。”

“威廉教授给我们讲课，他只有一个小孙女，但是个傻子。”

詹雪雪轻轻握着橘子的手，橘子越说越兴奋，却在目光接触到远处穹顶即将消散的光芒时，喃喃说：“你和维克多教授的女儿长得很像，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很像。”

“那个姐姐，也喜欢这样拉着我，也是这个时候，带我离开科研所去外面买糖。”

詹雪雪没有说话。

到了阁楼后，埃尔和阿昆都已经回来。

阿昆在隔壁洗澡，能听到哗哗的水声，热气从木头缝隙里渗出。

埃尔说阿昆就干了一天，声名大噪，六个老板给他递了名片。

詹雪雪问：“你们去干嘛了？”

埃尔：“去码头搬货。他一个人顶三个。”

阿昆洗完澡后，穿着新的不合身的衬衫。

应该是埃尔给他的。

他习惯把袖口翻上去，手臂肌肉鼓胀，小腹平坦，腰很瘦，默默坐到桌边吃面包。

面包是从码头那边的店铺里买的，是细致的小麦粉烤出来的。

他买了两份。

递过来时，詹雪雪以为是给橘子的。

可在詹雪雪给橘子说，他出言道：“给你的。”

抬眼看他，他眸光清凉，刚刚洗完澡，额头上的碎发还是湿的，整个人少了那种冷漠的戾气，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

橘子翻了个白眼，去吃阿昆带回来的饼。她这个年纪吃什么都吃得很香。

面对和饼对她来说没区别。

但橘子还是公正地说：“你真偏心。”

阿昆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吃完了饭，埃尔带着橘子去楼下找老板买糖粒，留阿昆和詹雪雪在阁楼里。詹雪雪坐在床边，阿昆从包里拿了一叠钱给她。

詹雪雪：“？”

阿昆：“今天老板发的工钱。”

詹雪雪：“？”

阿昆：“你拿着用吧。我留了买面包的钱。”

詹雪雪：“？”

阿昆伸了个懒腰，躺在了床垫上，用一块红色的布盖住脸，睡了。

詹雪雪低头看手里的钱：“？？？”

×

第二天照旧，阿昆和埃尔出去干活。

詹雪雪送橘子上学。

随后又去了灯塔图书馆。

李库还坐在昨天的座位上看书。

看到她，像是程序设定一般，从桌上抽出一张表格，让她填写：“欢迎光临，借阅图书需要登记。”

詹雪雪说：“我昨天来过。”

对方一顿，有些尴尬的把纸收回：“啊，我记得，你是来还书的？”

詹雪雪：“我昨天没带走书。”

她的目光瞥到他身后的书架，发现昨天放笔记本的地方空了，那两本笔记消失了。

对方说：“哦，对对，我记得。那您今天要带走吗？”

他的容貌和李库一模一样。

但詹雪雪觉得他不像是李库。

李库双眼木讷漠然，偶尔会流露出慈爱，而他——虽然拥有着李库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但精神上感觉饱满年轻，充满干劲。

李库笑了笑，拿起桌上的杯子。

是白水。

他也不喝茶。

詹雪雪有点失望。

李库说：“那您可以自己到处看看，我们这里的书种类很多，都是从城区里带进来的，还有上个月的报纸。”

詹雪雪：“好。”

她随便走到一个书架前，拿起一本书。李库穿着长袖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橘子的缘故，她总是喜欢注意别人的手腕。

于是她放下书，拿起书架下的暖壶，过去给李库倒水。

李库手忙脚乱地拒绝：“不、不用。”

詹雪雪故意碰倒了桌面上的水杯。

李库弹射一样后退半步。

水顺着桌面滴答滴答流下来，李库“毫发无伤”，面露惊恐地看着詹雪雪。

詹雪雪道歉。

她没能成功。

后面也没了机会再碰到水，李库显然对她印象变差。

她只能远远地看书打发时间。

又到了橘子放学的时间，她就离开了。

和橘子回到家后，阿昆还没有回来，只有埃尔一个人。

他买了很多生活用品，接过照顾橘子的任务，说阿昆正在夜市等她。

詹雪雪：“阿昆找我？我现在过去？”

埃尔点点头：“嗯。”

他按照埃尔指的路过去——整个第四区域都没有规划建设，到处都是大片荒废的土地，所以只要指一个方向，就能找到目的地。

今晚是第四区域一周一次的夜市宴会。

路的中央早早架起了木柴，等穹顶熄灭就会点起篝火。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多，阿昆靠在一棵胡杨树边。

偌大的荒地，只有这一棵突兀的树。树干笔直，树枝上挂了很多红色绸缎。

隔着很远，她就注意到了他。

阿昆很高，但身材偏瘦，腰窄肩宽，头发是黑色的，柔软地垂在耳尖，那双眼的眼尾有一道深深的褶印，整个人气质安静。此刻他静静靠在树边，略微低下头。

这种安静的气质被无限放大，如果他不说话，不看人，很能让人误会他这人看起来很好说话。

詹雪雪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干嘛？”

阿昆顿了下，他刚才很出神，现在才如梦初醒。

他慢慢抬头，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穹顶的光濒临熄灭，呈现出一种近乎暮色的深蓝。而阿昆指的地方模拟了一颗星星的图案。

第四区域不受基地管理，这里的穹顶往往只是最基础的设置。显然今晚这个星星不寻常。

阿昆注视着那个地方，詹雪雪又觉得他身上散发出那种难过的感觉。

她不自觉地问：“我们以前认识吗？”

阿昆又愣了下，问：“为什么这么问？”

詹雪雪：“那晚，我们去找橘子的那晚，你拉住我手的动作很熟练。”

阿昆说：“我不是流氓。”

詹雪雪抿唇，“你见过维维安吗，维克多教授的女儿。”

“见过。”阿昆很坦诚，“有一次外出时，在长街上遇到过。她穿着科研所的实验制服，很着急，后来来了很多守卫，然后民众被守卫驱赶，我只瞥了一眼，她的眼睛很漂亮。”

詹雪雪：“哦。”

就在此刻，轰然一声，附近的一个推车面包摊开始营业，巨大的推车停下，发出声响。

老板熟练地掀开了罩子，刚烤出来的面包散发的香味很吸引人。

阿昆和詹雪雪都看过去。

阿昆说：“我去买。”

詹雪雪：“好。”

可就在阿昆还没迈出第一步，一道瘦弱的黑影就撞在了面包推车车上。

面包推车一歪，几个面包掉在土地上。人群里爆发出嘈杂的声音——有几个男人追了过来。

那个撞在车上的黑影是个老人，头发花白，个头有点矮。他佝偻着身子，手里攥着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捡起的面包。

后面追来的几个男人揪住他的头发。

在他抬脸瞬间，詹雪雪立即认出——这是李库！

詹雪雪：“救他！”

阿昆反应很快，立即飞窜过去攥住老人的肩膀，阿昆手劲儿很大，李库大叫一声，同时阿昆抬手，用小臂抵住了那个男人落下的木棍。

阿昆冷冷看那个男人一眼。

男人愣住，随即大吼：“他偷我钱。”

老头在阿昆另一只手下奄奄一息：“我饿。”

詹雪雪也跑了过来，她从包里掏出钱给了那个拿棍子的男人救下李库。

同时，掀开了他手腕的衣袖。

那里，果然有一个和橘子很相同的数字疤痕。

李库的数字是“３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