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
冷冷的冰雨在枝头溅开涟漪,破碎的露珠霎时便沾染模糊了苍白明艳的容颜。
冻得神志不清的楚天歌忍不住就往脸颊边唯一的热源蹭了过去。
热源很温暖,而且还透着青涩干净的香气。
楚天歌登时贴得更紧了些。
好舒服……
只是贴了没多久,他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骤然睁眼。
一睁眼,便对上了兰陵碎发微散毫无防备的后颈。
雪白的,冒着热气的……瞬间就令楚天歌回忆起了当年折剑被逐出师门后的第一个冬天。
剑修折剑是堪比剜骨剔肉诛灵的重刑。
所以那第一个冬天,楚天歌过得很难挨,特别是极夜极阴之日,他简直冷得要活活捏碎自己的骨头。
最后还是一旁被养得圆润了些的小兰陵,他的小手扒拉在暖炉小床的围栏上,歪了歪头,眨巴眨巴大眼睛盯着兄长,很快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飞快吭哧吭哧拖拉着自己厚厚的毛毯子,整个团子都翻滚着爬出围栏,一骨碌便钻进了兄长的怀里。
他咯咯地笑着,甚至还知道要给兄长也盖上自己的小毯子。
暖炉热气扑面而来,纯澈的稚子纯阳登时填补进楚天歌破碎的心窍,一点一点抚平了他紧蹙的眉头。
后来的每个冬天,他几乎都是这么挨过去的。
蜷缩着抱紧了总是能精准出现在自己怀里,雪白香香软软,每年都比前一年更大只的可爱弟弟。
只是后来楚天歌折剑的旧伤慢慢愈合,兰陵也在一年又一年地长大,不再能随随便便钻进兄长的怀里。每年冬天也就自然而然地从弟弟温暖哥哥的感人戏码,变成了哥哥耐心陪着身体不好还爱撒娇的粘人大只弟弟哄睡。
日久天长,兰陵的身体越来越好,他们的关系也不再纯粹亲密无间,楚天歌便彻底遗忘了这些事。
无情道剑修的心里确实摆不下太多的琐碎杂事。
但楚天歌还是默默咽下了涌到喉头的怒斥,转而环顾四周。
荒山野岭,月黑风高。
楚天歌:“……”
这逆弟不会恼羞成怒,想把他给弄死,然后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
只不过堪堪产生这样的念头,他的身后就响起了司师弟艰难的叫嚷。
“师兄!楚师兄你等等我们啊!”
楚天歌登时一愣。
怎么回事?
什么情况?
他明明记得这师弟最后应该是踹门进来的,那他怎么如今竟然还能毫无芥蒂地跟他和兰陵这般说话?
不出意外的话,师弟应当是会看见他跟兰陵那副糟糕至极颠鸾倒凤的场景的。
而且兰陵业已成魔,若是楚天歌对着那话本的细枝末节推算出来的是对的,那么眼下这位司师弟应当就是遇上了郑家的那桩棘手阴阳,回山来求助于兰陵的。
可一个魔,下山去为人消灾解难降妖除魔?
楚天歌回头望了一眼正好端端背着自己兰陵。
少年郎的脊背挺拔宽阔,干干净净着一身如雪的衣袍,唇瓣微抿,浓密的眼睫垂落下一片阴影,不知究竟正在思量些什么。
他甚至还听进了司师弟的话,真的停下了脚步。
太正常了。
正常到楚天歌都莫名有些心慌起来。
他好像……不久之前才给了兰陵穿心一剑吧?
可眼下的兰陵竟是一副毫发无伤的模样,瞧着与从前简直一般无二。
他到底想做什么?
楚天歌习惯性地将视线落在了兰陵的腰间。
那里正缀着一把剑。
槐木剑。
就是他拼命催动,捅了弟弟一剑的那把。
他疯了吗?
正常人会将这种重伤了自己的东西,若无其事地擦干净,然后重新带在身上吗?!
只是兰陵似乎误会了楚天歌的目光。
他回眸,微挑了挑眉,便伸手一把按住了自己的木剑,压低声音道:“你别以为能用花招,再驱使这柄剑伤我第——”
奇怪的停顿。
“……二回。”
楚天歌:“……”
谢谢,没有花招,是纯实力。
可下一秒,兰陵便将他重重地摔在了一旁的树干上,狠狠扼住他的脖颈,威胁到:“我不知你究竟是如何哄得我兄长教你御剑的,但你要是敢用这鬼蜮伎俩伤我兄长分毫——”
“咔嚓、咔嚓、咔嚓。”
漫天繁星树开叶散。
楚天歌眼睁睁看着周身方圆几十尺的参天枯木都被刹那魔气横扫震碎,齑粉狂飞,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逆弟明明在他离家前被他盯着练剑的时候,都还是一副乱七八糟压根不能打的样子,怎么居然一入魔就有了这般修为?
也难怪他明明都将他一剑穿心了,这逆弟却依然看起来毫发无伤。
“……下场有如此木。”
楚天歌:“……”
你再不松手,不用你碎尸,你兄长现在就要没了。
陌兰陵松开手。
楚天歌顿时沿着粗糙树干滑落到底,本能地捂着喉咙剧烈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地勉强缓过气。
不是他装,这具傀儡是真虚。
早知如此,他当年炼制傀儡之时,就不偷工减料了。
可还没等他完全恢复,头顶就传来了兰陵更加冷酷阴鸷的威胁。
“我留你一命,只是为了照顾我兄长。待我兄长归家,他身上但凡有一丁点儿的不好,我都会算在你的头上——”
头晕眼花的楚天歌再次被捏了下颌。
傀儡白得近乎透明的喉结微微颤动。
他有气无力地被迫仰望着这个逆弟。
眼前境况着实棘手,他都没有半分多余的心力,去想该如何收拾兰陵了。
不过,他怎么听着兰陵这话,似乎还在意他这个兄长似的?
可他明明都给他用命硬铺了一条通天大道,这逆弟却还偏偏要入魔,怎么瞧都不像是诚心敬重他这个兄长的……
不确定,再看看。
只是下一刻,兰陵就直直地逼到了楚天歌眼前,强迫他对上了他的双眼。
“……你要是胆敢谋害我兄长。我兄长哪怕只是掉一根头发,我都会亲手一块、一块、一块地,将你浑身上下、从头到脚,每一块骨头都捏碎。”
楚天歌:“……”
啊?
我害我自己?
而且,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教过兰陵这等阴损酷刑啊!
陌兰陵忽然愉悦勾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令他开心的画面。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俊美逼人的少年郎再度俯首,指尖轻缠长嫂颊边微散鬓发,近乎情人呢喃:“我的好嫂嫂啊,这只是个开始。”
“我兄长受一分苦,你就要受万分。浑身骨头都碎了,五感俱全,还可以将你做成人妓,炼制孕壶灵母……诞育楚家子嗣……”
后面的话越来越邪异,也越来越变态。
可兰陵笑得越来越真心了。
楚天歌:“……”
怎么吃苦的都是我?
他麻了。
话说回来,这个人真的是他的假弟弟兰陵吗?
他明明记得自己出山之前,兰陵还只是个有一点点顽劣但本性不坏的叛逆弟弟啊!
可没等楚天歌琢磨出什么来,魔头得简直不能更魔头的兰陵忽地就变了脸色。
他骤然单膝跪地,面上浮现出极尽诚恳的焦急忧心。
张嘴就来。
“嫂嫂!你没事吧?!”
楚天歌:???
我能有事不都是你找的?
但很快,他便注意到了远远奔过来的司无稽。
司师弟尚未幼学,唇红齿白,乖巧可爱,头顶一团道童小髻,略空的青灰道袍翻飞,蹦蹦跳跳下山,还没冲到他们近前,就抢先一步高声焦急嚷嚷到:“不好!师兄!你们怎么了?”
“怎么连你们边上的树都……”
话音未落,楚天歌就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兰陵莫名其妙抬手捂住心口,当着师弟的面,吐出一小口鲜血。
前襟缓缓绽开一片眼熟至极的血色。
但他依然坚定地回头。
“师弟……”
低喘一声。
“我并无大碍。”
“是那旱魃又来偷袭了我与你师嫂一回,不过好在如今她已被我重创打退,可惜不知她究竟退向何方……”
楚天歌简直要叹为观止了。
没想到他这个从来都不屑于在兄长面前扯谎的叛逆弟弟,私底下竟然还有这等演技!
只是……他怎么知道有旱魃的?
郑家与旱魃的干系,还是楚天歌看了那话本才略知一二的,兰陵他——
陌兰陵的脸上瞧不出半分破绽。
他的身上只有正经得简直不能更正经的剑修师兄影子。
而且比寻常的剑修师兄,还多了三分宝贵的体贴谨慎。
“师弟,你先回头陪着师妹护着郑夫人下山。我就在此护住嫂嫂,原地调息片刻,等你们到了,再一块下山。”
司无稽得令,习以为常停住脚步就想回头。
可他甫一转身,眼角余光扫见师兄心口那抹血色,还是连忙三步两步冲到楚天歌跟前,连珠炮似道:“师嫂,事急从权,我这里还有一些膏药,你先给师兄用上。待下山之后,我再与师兄细看!”
紧接着就是劈头盖脸近乎一箩筐的膏药砸向了楚天歌。
他也不知道这个连乾坤袋都没有的小师弟到底是从哪儿掏出来这么多玩意的。
也幸亏他身手敏捷,全都稳稳当当地接住了。
不过……
楚天歌目送着师弟又蹦蹦跳跳上山的背影,确定他走远,方才回头,对上兰陵没来得及收回的精湛演技:“你确定要我给你上药?”
若是寻常,陌兰陵当然不会让刚捅了自己一剑的恶嫂给自己上药。
但师弟师妹随时都可能感应到这儿。
他也才刚重生回来入魔不久,魔气无法控制得尽善尽美,一旦动用时外溢,被师弟师妹们察觉,能用有旱魃偷袭的借口搪塞一次两次,却绝对不能再用第三次。
哪怕真有这么一只旱魃也不行。
万一暴露,兄长会不高兴的。
所以陌兰陵坦然上前,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随手就从长嫂怀里挑拣了两瓶魔修也能用的膏药,转身便解了自己的衣袍,垂眸略带挑衅地扫向长嫂。
“那就——劳烦嫂嫂为我上药。”
说着,他便盘腿就地坐下。
丝毫不顾身上崭新雪白的衣衫尽皆落泥。
楚天歌:“……”
他出门前才刚给兰陵买的新衣!!!
但这样的行为举止,眼前这个逆弟又好像确实是他那个叛逆期放荡不羁不练剑没礼貌的弟弟,并没有被夺舍。
只是即便如此,楚天歌也依然没有立刻给兰陵上药,反而定定地盯着弟弟脊背上鲜血淋漓的剑伤,别开眼,试探到——
“谎言早晚会有被戳穿的那天。更何况,你就不怕我向你兄长告状?”
此话一出,陌兰陵当场就笑了。
笑得很大声。
嘲笑。
“我兄长会信你?”
【后来——】
【陌兰陵:哥!你听我解释!都是嫂子体寒,我体热,所以我大公无私给嫂子暖暖身子……暖身子怎么能只暖外面呢?所以我当然要……】
【楚天歌:我也体寒,怎么不见你给我暖身子?】
【陌兰陵:真、真的吗?小狗瞬间兴奋,耳朵高高竖起,当场扑人.JPG】
【楚天歌:……你不要过来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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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伏子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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