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一切都仿佛凝滞,失掉了原本的色彩。
楚天歌僵硬地回想起自己已屏息多时的刹那,顿时就身不由己剧烈咳嗽起来,被咬得吹弹可破的润泽唇角立刻溢出一丝殷红。
这具傀儡是他精心炼制的,几与常人无异,只是因他偷工减料而更身娇体弱几分,需靠他本尊引入的灵血方能行动自如。
兰陵的血溅满了玉白的下颌侧颈,溢出的殷红当即划开一线,缓缓与沾染魔气的鲜血交融,氤氲出大片大片的触目惊心。
雪白衣襟都红透了。
可楚天歌依然被弟弟牢牢地压在身下,沉甸甸硬邦邦的,压得他手脚麻软。
他从来都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相依为命多年的幼弟,早已在他不留神间成人了。
弟弟曾经稚嫩的肩膀眼下甚至都瞧着好像要比兄长的都更宽了。
但满榻惊心动魄的血腥,那柄楚天歌再熟悉不过的木剑正正没入兰陵宽阔的脊背,闪烁着清退萦绕魔气的微薄灵芒。
兰陵好像小时候一样地依偎在他的怀中,原本滚烫躁动的炽热与魔气却伴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冷,越来越淡薄。
他快死在他剑下了。
几乎是在心底浮现这几个字的刹那,勉强回神的楚天歌就忍不住抱紧了压着自己一动不动的弟弟。
他怎么……他怎么能……
兰陵他只是……
说不清的后悔苦涩复杂一股脑地涌上喉头,可楚天歌从始至终都没有尝试挽救,他是无情道,无情道拔剑无悔。
只是他眸中的泪水隐隐快涌过浓密的眼睫。
直到——
“……哥……哥……”
兰陵的嗓音早已脱了幼时的稚气,但落在楚天歌的耳朵里,依然与当年那个吃糖葫芦都要“哥哥一个,我一个”的乖巧弟弟一般无二。
比神魂破碎更痛千百倍的锥心刺骨。
楚天歌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了。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明明……兰陵也不想自己毫无剑修天资,练十年剑都不如兄长年少时一日进境的。
明明楚天歌当年折剑还恩,虽是为亲自扶养幼弟,却也同样是为与师门修行无情大道的分歧。
……
他怎么能全都怪到兰陵头上呢?
等楚天歌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的瞬间,他整个人都惊醒过来,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颤抖滴血的指尖,
满地繁复玄奥的暗红干涸阵法符文,扭曲,缠绕,互相攀折,寻常人仿佛多看一眼都会陷入癫狂失智的深渊。
这是楚家起死回生的禁术。
只差最后一笔了。
回神的楚天歌低着头,披头散发,衣襟前的血色早已凝结发黑,更显狼狈诡谲。
兰陵就静静地躺在不远不近的卧榻中央,从头到脚都透着失血毫无生气的阴冷苍白,胸口早已不再向外淌血的破洞都快瞧不清了。
而那柄染血的槐木剑就丢在卧榻侧畔,魔气侵蚀,灵芒全无。
楚天歌愣了好久,才起身跌跌撞撞回到兰陵身边。
弟弟已经死了有一会了。
连原本浓郁暴虐的魔气都渐渐平息,露出安静时显得无比乖巧精致的眉眼,像睡着了。
即便楚天歌此时动用楚家禁术,也未必就能救回兰陵。
更何况这世上的一切禁术,都会付出恐怖的代价。
他不能救兰陵。
而且,也不能让人知晓兰陵是他杀的。
楚天歌定定直视着兰陵不曾瞑目的漆黑双眸。
弟弟的瞳眸中清晰倒映着他这具傀儡精雕细刻明艳完美的容颜。
他冷着脸,冷得自己都仿佛坠入无底的冰窟,双肩微微战栗,伸出未曾沾血的左手,轻轻合住了兰陵似乎正在盯着他的黯淡双瞳。
死了,就是死了。
就算是他当弟弟疼了十八年的兰陵也一样。
若是那禁术只需以楚天歌自身为祭,他也许还会权衡一二,但禁术之所以是禁术,就是因它后果不可估量。
只是即便合上了兰陵的双眼,楚天歌也依然能感觉到冥冥之中仿佛正有人冷冷地注视着他,穿墙入户,窥伺着他的一举一动,令他如芒在背。
“笃笃。”
敲门声响起的刹那,楚天歌的瞳孔都不自觉一颤。
门外传来师弟师妹的窃窃私语。
“司师兄,不太对劲,里面好像有血腥味跟魔气。”
“啊这……”
“哎!师妹你先等等!先别踹——”
楚天歌游魂般煞白的脸色立时变得更加惨白。
他自幼就是昆仑楚氏无可非议的少家主,是早晚有一天要继承楚氏的仙门世家子,即便折剑堕境,也未曾失过半分风骨。
兰陵已经死了,他绝不能再令楚氏蒙羞!
只是稍一动这种念头,楚天歌就止不住作呕,仿佛从兰陵躯壳之内喷涌而出的浓烈血腥裹挟着魔气,已经浸透了他的神魂,污了这具傀儡的清澈玉质,阴魂不散抵死纠缠着他。
明明一开始他归家的时候,都还是相信兰陵的啊。
但如今他已别无选择。
……
“吱呀——”
满树黄叶飘零雪肩。
门外还在竭力按着师妹不要轻举妄动的司无稽猛一扭头,就见门内病容楚楚的师嫂一双清透凛然的眼眸望向了他们,淡淡扫过,便开口道:“你们是为了郑家的事来的吧?”
小萝卜头司无稽:?
勉强被按住的小小萝卜头师妹登时也跟着一愣。
楚天歌深吸一口气。
他的唇齿舌尖似乎都还残存着兰陵青涩甘冽的少年气息,可他鼻端若隐若现的,却是那股阴魂不散浓烈到令他忍不住反胃作呕的血腥。
可是,他明明已不是头一回染血了。
他的剑下有无数亡魂。
楚天歌缓缓吐出胸中那口凝滞冰冷的气息,抬腿迈出家门,面不改色地撒谎到:“你们楚师兄偷溜下山,被不知何方而来的妖魔重伤,此刻正在家中闭关调息,不便打扰。”
一面对师弟师妹们解释着,楚天歌一面看似不急不徐地飞快锁死了家门。
紧接着他望向一直跟在师弟师妹身后有些无所适从的郑夫人,主动解释了一句:“我知晓你是自何处为何事而来,自然也知晓你所求的治病之法。”
紧跟两位小仙师背后的郑夫人定定望向楚天歌。
她有些吃惊。
不仅是因他一露面便斩钉截铁地道出了她的来历,更是因她随夫君在外巡商多年,算得见识匪浅,却也未曾见过这般明艳逼人的男子。
不过,这深山中的子云庭虽不是什么仙门大家,但也算得仙人之列,有此等人物倒也寻常。
神思一转,夫人顿时发觉自己的行为失礼,连忙收回打量的目光,低头朝着楚天歌就要行礼。
只是下一刻,楚天歌就伸手拦住了她的动作。
“我虽已知事情脉络,但细枝末节,还得请夫人在下山路上原原本本说与我听,切不可有所隐讳。”
“那是那是,都听仙师的。”
郑夫人心急,当即便说起了自家每逢大年都要归乡探望老家主的旧例,只是今年却有些不同。
他们是巡了乐清城的新行当方才归的乡,走得自然不是常年所行的婺船道,改道了括苍。
但即便如此,他们行商多年当然也知晓山道曲折藏晦并不好走,临行前还特意从城中重金聘了几位惯常游历括苍的散修做保。
谁成想,行至紫微山下的老林子里,他们夜中借宿了一方尚有几分香火的禅院,待第二日醒来,本该睡在千工拔步床内被成群丫鬟仆妇悉心呵护的小女欣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郑家夫妻登时慌了神,不过好在聘来的几位散修尚算妥当,未有多时,便籍由寻灵之术,将藏在禅院倾塌后房大柏木窟窿中的欣儿寻了回来。
若是到此为止,郑夫人倒还不至连夜独自与这两位小仙童上山求楚家人出手。
这事怪就怪在欣儿被寻回之后,便不哭不笑呆呆木木的,几位散修师傅查验后当即断言大小姐这是得了失魂,连夜行了招魂之引,就连郑夫人都被请着提灯绕那棵黑黢黢的大柏走了不知多少圈。
只是作法结束,当夜欣儿就会开口叫人了,还吃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蛋羹下去,叫郑家夫妻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没等几个时辰,照顾欣儿的奶嬷就急匆匆地闯了他们的厢房,嘴里疯疯癫癫大喊大叫着:“不好了!大小姐不好了!出疹子了!烂得流脓啊!天花!是天花啊!”
……
“……自小女怪病病发那日至今,已有两日余。”
下到山脚就是郑家的马车。
车马辘辘。
楚天歌其实早已知悉郑家之事。
其中关窍在他所得的那份天道话本里虽只有寥寥数语,但他游历人间多年,自然能从中抽丝剥茧,略知一二。
更何况,郑家此事还是他本尊归家后,致使他再也无法执剑大祸的祸根。
他就算再不想看那份不堪入目的话本,也得硬着头皮强迫自己一字一句地瞧个明白。
郑夫人并不与他们同乘。
马车内极安静,还熏着上等的安神灵香,丝绵细软铺陈豪奢,叫人一坐下,简直就有些舍不得起了。
更何况是早已是强弩之末的楚天歌。
听着不远处师弟师妹叽叽喳喳的声响,他倚着车厢壁就半梦半醒睡了过去。
师弟师妹的年岁让他们还无法对自己信任的师长产生怀疑,此时早已将先前在师嫂家门前的争执抛之脑后,津津有味地扒拉着马车的琉璃窗,探头探脑地望着窗外的山野景象。
入睡之后,连师弟师妹叽叽喳喳的声音都小了。
只是没过多久,楚天歌颈侧便是一寒。
他骤然惊醒。
对面的师弟师妹们顿时收声眨巴眨巴眼睛望向师嫂。
“师嫂,怎么了?”
楚天歌眉头微皱,但依然朝着年幼的师弟师妹安抚地摇了摇头。
这是他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他总觉得,死去的兰陵正在什么地方悄无声息地望着他。
兰陵的眸光冷冷的,贪婪的,恶意的,肆无忌惮地用他那双比常人略黑三分的瞳眸,刮开他的肌肤,割开他的经脉,生生捏碎他的颈骨。
楚天歌心头一刺,浑身莫名发寒。
可他从不怕鬼。
更不怕兰陵这个弟——
“嫂,嫂。”
近在咫尺,热息缠绵。
低哑暧昧的嗓音霎时炸得楚天歌头皮发麻。
他差一点就被惊得站了起来。
玉色纤纤的指骨死死攥住身旁的锦垫,好悬没带落小榻上的几案杯盏。
兰陵没死?
可眨眼,楚天歌就否定了这种可能。
兰陵是他亲手所杀,心脉断绝,生机不存,更何况此时此刻的马车内外皆无半分魔气。
他的这具傀儡虽弱,神魂却未必衰微得连刚入魔的人都能分辨不出。
入魔不久之人,即便再如何掩饰,也无法逃过他的感知。
那就只剩下唯一的可能。
“吁——”
本已渐缓的马车登时停滞。
“三位仙师,到我们郑家落脚的小石禅院了。”
马车夫一本正经的纯朴恭敬喊声响遏行云,顿时震醒了思绪纷乱的楚天歌。
兰陵成魔也就罢了。
怎么会化鬼呢?
而且,化鬼就化鬼,虽说修士魂魄清明,往往不化鬼便可归灵天地,但例外总是会有的。
只不过修士化鬼之后,天地钟灵,刹那念头通达……那兰陵怎么还喊他嫂嫂?
弟弟难道死也是个糊涂鬼?
不,他不能再想了。
他还有正事要做。
弟弟已经死了!
楚天歌甚至都没有招呼自己的师弟师妹,就抢先一步下了马车。
他逼迫自己不去想兰陵。
可越是如此,楚天歌就越觉得不对劲。
好像有一个人正贴着他的脊背肩胛,冷冷无声地笑着,白骨指尖轻轻地拂过他的脊骨,一寸一寸思忖着该如何将它们捏碎。
毛骨悚然。
但楚天歌根本来不及多想,就听背后响起一声:“师嫂,不好了!”
【后来——】
【陌兰陵:哥!你听我解释!都是嫂子心眼坏,我就是吓吓他。只是嫂子好歹是你的道侣,寻常吓唬怎么能吓到他?所以我就……就放进去了……】
【楚天歌:我也体寒,怎么不见你给我暖身子?】
【陌兰陵:真、真的吗?小狗瞬间兴奋,耳朵高高竖起,当场扑人.JPG】
【楚天歌:……你不要过来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伏子衣(2)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