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缦很久没有这样缜密地回忆往事,有许多芝麻大小的事情仍旧印在她的身体里。
原来她从来都没有忘却,原来她一点儿也不豁达。
“我和方静姝早就不是好朋友了,不是吗?”拿上车钥匙,她不想再和周贺南谈论这个名字。
“你这么抵触这些,是不是因为心里有愧?”周贺南的语气中,奇怪大于冲撞。他猜不透林缦,每次相处久了都会不自觉地认为她是好人,可关键时刻将刀插在他身上的人又是她。
为什么要这样。
林缦一抬头,看到的便是他这副无辜纯情又带着满满疑问的眼睛。
人不可貌相。
林缦默念着,又将眼神转到其他地方。
“沉默逃避不了问题!”周贺南的声音比刚才提高了几分。
“是!”林缦于是爽快坦白,“我是有愧,愧在没有好好筛选就去促成渣男和方静姝,还害得方静姝抑郁割腕。可那时候我以为自己看男人的眼神很好,如果是现在——”下巴微微抬起,林缦看向周贺南,几乎是不可控地冷笑,“反正我以后再也不会给人介绍对象。”
骂人不带脏字,周贺南被冒犯得不轻,一张脸由白转青,白眼连连。他没来得及反击,只听林缦又说:“周贺南,你和方静姝闹了这么多年,我就陪了这么多年。你一直纠结你和方静姝失去了什么,有没有想过我失去了什么?”她尽量放平语气,像在探讨一个客观难题。
周贺南不可能答上来。
当然,这不能怪他,除了林缦以外,根本没人能答上来。
还记得当年被取消的优秀毕业生头衔吗。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前奏。在后来的纠缠中,林缦失去初吻失去初恋失去择偶择业选择权,甚至还有旁人猜不到的一切一切。可最后结局呢,周贺南跑路,林缦成为倒贴失败的典型人物,连掉眼泪都不配得到同情。
那个卑微还不讨喜的自己真是让人恶心。
林缦深呼一口气才冷静下来。
“可能你不信,但我的伤心难过一直不比你们少。这才是——我抵触的原因。”
心脏不规则地接连颤动,周贺南从指责的那个变成了被指责的那个,拳头忍不住攥紧。林缦说得没错,在他眼里,她永远是得胜者,得胜者不会伤心。可此刻她眼里晶莹泪珠那么真实,就像他提出在一起试试的那晚,她哭着说自己只是想好好工作。
如果不够心机深重,这些年真的容易变成千疮百孔。
“林缦……”他太久没有安慰她,业务生疏到居然说不出话。
“我不知道方静姝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我真的没有你们想得那么恶毒。如果可以,我也希望高考之后我们不会相遇。”她忽然弯起眉眼,笑得像卢浮宫里挂着的那幅蒙娜丽莎,一万个人可以读出一万种意思。
周贺南的解读是——后悔。
可,有必要后悔得这么强烈吗。
“好吧,那我再信你一次。”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其实渴望林缦站在他一边。
林缦点点头,并没有把“随便你”说出来。反正周贺南爱变卦,哪怕他又不信她了,她也没什么好怕。
她知道如何靠自己把日子过下去。
“走吧,再不出门上班就要迟到了。”她说。
推开家门的动作却被人抢先。
“开我的车,免得我妈怀疑我们。”
上海的早高峰是残酷都市的最佳写照,仅仅晚了两分钟出发,就要面临迟到半小时的风险。周贺南的玛莎拉蒂在停车场一般的高架上毫无优越可言,刹车踩了又松,他烦躁,后视镜照出的那个女人却很安静,闭着眼睛,好像常年睡眠不足。
林缦正在被回忆纠缠。通往过去的路是无人之境,一脚油门,火力全开,好像上瘾,想摆脱又停不下来。
***
进入大学,林缦的生活顺利恢复到学生该有的样子。
哦不,应该说是模范学生。
她从不逃课,她礼貌待人,她还给高中生补课、去星巴克打工。她用自己赚来的钱给家里添置了新款电饭煲和取暖器。
尽管家中氛围还是不够活泼,林妈仍常年把“穷”挂在嘴上,但至少会让林缦觉得这日子不坏,甚至未来会更好。
至于方静姝和周贺南分手的事情,她是很久以后听周妈妈提起的。
徐婉仪是个很不同的人物,至少林缦发现她没法将徐婉仪像周贺南那样轻易隔离出自己的世界。
自从周老师康复之后,徐婉仪彻底把林缦当成救命恩人,逢年过节都要来周家送礼,有现金红包也有衣服包包。砸钱不心疼的作风,让人很难不想起周贺南。
林缦躲了好几回,终究还是撞上。
“缦缦白了好多,真像个瓷娃娃呀。”上来便挽着胳膊一顿夸,又真心又诚意,简直比林妈妈更像亲妈。
林缦只好在原地羞涩微笑。
“怎么长大了好像话变少了呢。”徐婉仪边说边拉着林缦一道坐下,又念道,“跟我们阿南一样,长大了就不爱和爸妈说话了。”
然后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徐婉仪一直谈着周贺南。
不过时间相隔悠长,林缦再听这个名字也不觉得心疼难忍。他染棕色头发,他打篮球撞伤小拇指,他养了三只蓝眼睛布偶猫,这些都像电视剧剧情,显而易见与你无关。
“你们阿南长得好看,很快就会有女朋友的,不用着急。”林妈妈一直有明确的让林缦嫁入有钱人家的想法。周家虽然早就不是她的首选,但仍在选择之中,所以她话中还是留了退路。
“可我看来看去,还是缦缦最好。”徐婉仪的话太过直接,将两家一直避而不谈的话题又摆到了桌面上。
“缦缦哪里好了!平时就知道读书,不会打扮,也不会说话,从小就不讨人喜欢。她有人要啊,我跟她爸爸就谢天谢地了。”林妈妈的刻薄本事不是一天两天铸就,不过这次林缦没有往心里去。她需要林妈妈的丑化。
徐婉仪被林妈妈连着抛回两次球后,扭头冲向林缦。
“缦缦怎么一直不谈男朋友啊?”她问的时候语气极有技巧,像催吐药,逼着真心话往嘴巴外面冒。
见林缦不答,徐婉仪又按着节奏追问道:“缦缦喜欢我们阿南吗?”她那副上挑着眼睑信心满满的得意样子,简直让周贺南遗传了九成。
天赐的魅力,好像世上凡夫俗女只配在他们掌中挣扎。
林缦好像不是第一次被人这么问,于是失神零点一秒后,否认地更加坚决。
缦缦不喜欢阿南。
缦缦希望真命天子早点来拯救她。
缦缦没想到事会与愿违。
酒吧,一个很不适合重逢的地方。
他白皙柔美在怀,她穿吊带小黑裙。舞池和酒将他们隔开。
林缦知道他认出她了,否则不会有讥笑眼神一闪而过。
可,他怎么变成这样。
“旁友,跳舞能不能用心啊!能不能拿出对待管会财会的精神啊!”室友纪裴在她耳边一通吼,她说她从来没有来过酒吧,可林缦看她这副模样,简直像是在酒吧里长大。
“跳不来,我去那边等你。”她退场,抱着薯条盒子后悔。唉,就不该答应来这里庆祝大学即将毕业。
可拒绝又不符合她的大学形象。
她吃一堑长一智,吸取了高中惨痛教训,全力投身图书馆之余不忘纠正与人交往的方式。语速要慢、音量要低,哪怕同学问三次一模一样的会计分录,也要微笑解释。
曾经仗着读书好、眼睛长在脑门上的林缦变得和和气气,只因她不希望暴雨来临前,甚至连一把伞都借不到。
纪裴跳累了,坐在林缦对面的高脚凳上,她举手示意调酒小哥:“Mojito。”咬字标准,声音天生让人发痒。
而转头看向林缦时,她又没有刚才一点一滴的疏离,像骨头软掉,恨不得攀附在林缦身上。
“谁娶了你,一定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林缦羡慕纪裴的撒娇技能,浑然天成不惹人厌,而她连模仿都模仿不来。
“哼。”纪裴挑起酒杯,恶狠狠地咬碎薄荷:“我看他这辈子也可以继续修福分。二十几年还没踪影。”她好像想到什么,小脸忽然皱到一起,“你说我以后会不会当接盘侠?他在外面初恋二恋三恋,玩腻了再找我给他当乖老婆。”这场景太可怕,纪裴气得捶桌子。
林缦失笑:“你说的这是渣男好不好。”
“那万一我命中注定就是要给渣男当老婆呢,光大学四年,我就遇到两个渣,呜呜呜,太他妈惨了。”该说脏话的时候,纪裴不会在乎教养。
“不会的,否极泰来。”
“来不了了!社会上渣男渣女更多!”纪裴小手挥了挥,“我寒假在安永实习的时候,听说有个我们的同龄人挤掉了合伙人的原配直接上位。还有啊,普华经理在办公室那什么的事情不都传开了嘛。看官网简历个个都是道貌岸然。”纪裴越说越气,好像她真的会被哪个坏男人抓到家里虐待,“说真的,成人世界,我们两的段位就是睁眼瞎!”
还好有林缦陪她一起受难。
难姐难妹不寂寞。
林缦被纪裴的眼神盯得发慌:“你别扯上我。我只想挣钱!”
“那是因为你能挣到钱!我们事务所的工资就是毛毛雨,怎么能跟你管培生比?唉,不说了,来都来了,还是看看能不能逮个帅哥吧。”纪裴是典型的三分钟热度,惆怅之后又开始发花痴。
很不巧,周贺南恰巧路过,还被选中目标。
“你们、第一次来?”目标抬抬眉,眼眸波动间,霓虹水晶灯在他瞳孔染出绝美色彩。
他如果做鸭,一定艳冠上海滩。
林缦眼观鼻、鼻观心,思维却发散。
一旁,纪裴撅了噘嘴。原来是个奶油小生啊,可惜纪裴不好这一口,她喜欢禁欲野兽那一款,比如……没有比如。
“看来你常来啊。”因为不喜欢,纪裴回复得很嚣张。
“不经常来,怎么碰得到你们呢?”
“那我们运气真好,第一次来就能碰到你这么帅的!”
“那、要不要一起玩?”
“好啊。”纪裴答应得很爽快,她说完就去翻钱包,“对了,你出台多少钱啊?我怕我们玩不起你。”
终于,林缦憋不住了,趴在吧台上,笑得脊背乱颤。大仇得报,她突然不膈应周贺南了。
“不收钱。”两个小女生都没想到周贺南会接上这句话。
有熟悉的气息在靠近自己,灼热,带着浓重的酒精气味。林缦还来不及抬头,就听见耳边的男声响起:“毕竟是和我订过婚的女人嘛。”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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