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好奇鬼会不会记得自己成为鬼之前的记忆。
她说在遇见我之前，她的所有回忆都在一个阴暗潮湿、冰冷寂静的环境里。
我追问她为什么要跟着我，她却闭口不言，看向我的眼神好似一个怨妇。
我抿起嘴，识趣地做了个拉起拉链的动作，紧接着拿起口红在唇瓣上轻点几下，用尾指抹匀。
我素来偏爱淡妆，打个底抹个口红就能出门，今天大张旗鼓地连美瞳也用上了。
“这个铅笔是做什么的……”
“这个铁架子是怎么用的……”
这就是原因。
“好了好了，我一个个用给你看好不好？”我耐心地拿起她口中说的“铅笔”解释道：“这个叫眉笔，是用来修饰眉毛的。”
“像这样……”
我抬手在眉尾细细描画着，她目不转睛地在一旁盯着我，画得差不多时，她蓦然开口，
“你为什么要化妆？”
“啊……”我专心画完最后两笔，在镜子前审视了一番，这才答道：“我今晚有个同学聚会，一会要出门。”
身旁的鬼良久没有动静，我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她阴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会是因为她不能出门，所以嫉妒我吧？
怪可怜的。
我坐在椅子上，掌心朝下向她招了招手，柔声唤道：“过来。”
她徐徐靠近，满脸困惑。
我从收纳盒里挑了个颜色不那么鲜艳的口红，才刚举起，她随即缩下巴躲开。
“躲什么？”心底升起一丝不悦，我站起身将她抵在梳妆台上，环住她的腰，眉头微微皱起，认真道：“别乱动，一会画歪了。”
我没敢涂太浓，也是轻点几下便作罢。
口红握在手里，我用拇指小心地摩挲她柔软的唇瓣，将颜色晕开。
因为是鬼，脸上没有毛孔也不出油，面色煞白光滑地就像一颗剥了壳的鸡蛋，仅仅只是让苍白的薄唇有了常人的红润……
粉面朱唇，窈窕美人。
我手下的力度不禁越发加重，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红艳的唇瓣。
柔软、冰凉……像炎炎夏日里的冰淇淋，覆盆子口味的……
“涂好了吗？”
她的话语如一记重锤向我砸来，我猛然惊醒。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的视线慌忙从红唇上移开，又落入了别处。
她侧颈上的浅红纹路此刻真似一张蛛网，缠住我的手脚，我不由得朝它倒了进去，“……我有点困了。”
她身上有玉兰花的香味。
玉兰本身轻柔的幽香，在她身上多了一股独特的冷冽，如同一袭轻纱。
“为什么去同学聚会要化这么浓的妆，你很在乎他们吗……”
“这是为你化的。”
***
大学毕业至今快四年，曾经总待在一起插科打诨畅想未来的同学里，现在还常联系的寥寥无几。
他们有的忙着考研，有的另辟蹊径当了道士，有的去了外地，想一下凑齐十几个人简直难如登天。
多亏其中有一个爱撺掇的人，才能维持每年一聚。
“到哪啦？人都快到齐了，都等你呢！”
“刚下车，马上到。”我边整理坐乱的裙摆，边答道。
我搭了身黑色的收腰连衣裙，浅V的领口既不会过分暴露也不算保守，简约洁净的裙身透着一股休闲。
“行，等你哦～”
电话那头传来似有似无的飞吻声，我拉远手机，嫌弃地挂断电话。
我按照她发我的门牌号，轻车熟路地找了过去。
我推门而入，迎面走来了几位熟悉的面孔，其一便是刚刚和我通话的那位——简歌。
“我等得你花儿都谢了～”
她的一袭红裙是其中最明艳的颜色。
简歌捧起我的脸来回端详道：“你怎么又美出了新高度？”
我一把拍下她的手，佯装不满，“全妆上阵，这要是还不好看，那我可没脸见人了啊。”
他们纷纷笑了起来，催着我入座点歌。
包厢内三张圆桌，满满当当地摆着十几打啤酒和水果拼盘，数米长的U型皮革沙发贴墙靠着。
幽暗深蓝的灯光缓慢有规律地打在众人的脸庞，有人捧着话筒唱着十几年前的抒情歌，我寻了个清净的角落静静坐着。
简歌端着酒杯坐到我身旁，“今天咱们人总算能聚齐了。”
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让我面色一愣，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戴着银框眼镜的身影。
“什么意思？”
“傻啦？当然是我们计算机系的系花留学归来了呀！当年你跟苏玏玩得最好了，还记得你总贴在她身边形影不离，好些暗恋她的都没机会靠近呢……”
当那个名字真切地从她口中说出时，我顿时有些恍惚，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微笑，“是吗……她什么时候回国的？”
“就上周五，而且这局是人苏玏一手撺掇的，还特别嘱咐我们不要告诉你，想给你个惊喜呢。”
惊喜吗……
我垂下眸，抓起圆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后劲很快涌上喉间，舌尖开始微微发苦。
她真的认为我会觉得惊喜吗？
“哎！说曹操曹操到！”
包厢门从外面推开，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她挂着温婉体面的笑容，高挺的鼻梁上少了那副银框眼镜。
“欢迎系花留学归来！”
“欢迎回来～”
大家一哄上前，你一言他一语地欢迎系花的到来，大屏上的歌曲还在播放，悠扬徐缓的曲调成了众人谈话的背景音。
不知谁又喊了一声，跌宕起伏的掌声响起，彻底盖过了它，显得更为孤寂。
[你看我，多么渺小一个我，因为你有梦可做，
我是追逐着你的眼眸，总在孤单时候眺望夜空……]
我放下酒杯，慢悠悠地起身，下一秒，她的目光越过人群停在我身上。
她穿了一身玄青色的长裙，茶棕的卷发搭在两肩。
幽蓝的灯光在我和她之间来回交替，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于是附和着，也鼓起了掌。
大家的话语没有停下，她当着众人的面，自然地坐在我身旁的空位。
我偏过头，不动声色地调整坐姿，离她稍稍远了些。
“好久不见。”
“欢迎回国。”
欢迎回国，而不是欢迎回来。
“一起唱一首吧？我记得你最喜欢'特别的人'这首歌。”苏玏向我递来麦克风，声音温凉如玉，如从前一样。
有人附议，“是啊，大学的时候你俩还在操场上对唱了呢。”
“那画面……啧啧～”他咂咂嘴回味道。
我低头浅浅笑道，始终没有接过她的麦克风，“那是从前，这歌我早就不听了。”
人也一样。
苏玏从前的性子很慢，慢到我们在一起两年，身边的朋友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理解她，我也享受这样二人世界。
她为我拒绝了所有人的示好，我以为没有人能够从我身边夺走她。
住在我上铺的室友，走在她身边的人年年不同，我以为遇见苏玏的“小火慢炖”是我的幸运。
一切都是我以为。
简歌站在点歌台前吆喝了一声，“哎、这歌不错，排点歌榜前五十呢，你们刚来不如先唱点简单的开开嗓？”
她像是看出来我俩之间的氛围不太对劲，主动上前破冰，帮我们选了一首耳熟能详的老歌。
我的心情稍稍好了些，或许对于他们说，今日的主角是留学归来的苏玏。
但对于我来说，来参加同学聚会，原因有很多，苏玏不在其中。
想到这，我心里忽地一片豁然，接过麦克风爽快地应了下来，“行啊，就唱这首。”
我恍惚间瞥见她的眼神，与曾经无数次的眼神相汇一样，那是压抑后仍偷偷溢出的情感。
我再熟悉不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