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液城民渐渐从沉睡中苏醒,昨夜雷霆风动只作一场梦,城中灯台依旧,台下,只有被天雷洗涤一空的尘土。
满城覆盖着一层灰白色的粉末,是簌簌如雪落的草木灰,这是季九灵送给这座城最后的礼物。
晨钟敲响,没有监门打开城门,也没有筑高城墙的号子,人们顺着街道上的指引纷纷向城中高台聚集。
昨夜那里本应该举行一场跳会,大家却没有任何印象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七月飞雪,乃是奇冤。
城南张家兄妹、城中一些青壮和一位黑袍人立在高台之上,而被钉在灯臂上的,是被独参汤吊着命的城主杨谏。
人群渐渐填满整个城中,他们也很好奇,台上众人在城主府到底搜到了什么真相。
“列位父老乡亲,半月以来城中瘟疫四起,怪事不断,天灾邪?**邪?我张某与台上诸位调查数日,真相终得见天日。”
一个蛇头掷下,这是他们能找到唯一一个完好的蛇头了,其他的蛇头皆被天雷毁灭。
“是城主,是杨谏,勾结异种,放任蛇人杀害顶替城中百姓,继而用蛇毒致大伙儿得病。
数年来,杨谏不理城中之事,大家多有怨言,欲图上都城向天衍宗告发他,于是他就起了借蛇人之手寻仙缘的脑筋。”
随后傅叔朝大家展示一张蛇蜕,这是他们昨夜在众女子的带领下在城主府上找到的。
米白色的蛇蜕上用深紫色的不明涂料写满了不知真假的求仙术,字体如蛇般弯曲,不过确实是汉字。
从傅叔把字都念出来给悬液众人听,却没有招来天雷来看,这求仙术应当是假的。
“你且说,我们可有冤你?”
张宇宸转身问杨谏,明月臣朝杨谏耳下三寸一点,解了哑穴。
杨谏大口喘着粗气,半晌抖着嗓子喊:“你们都说我德不配位!不就是因为我是凡人吗!我不能日行千里,不能呼风唤雨,你们都说我是废物,我都知道!
不应该啊,不应该啊!季九灵都成仙了,为什么我不行!爹是仙人,哥是仙人,为什么我不是,为什么我不是!”
底下众人听到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城主这就是想当仙人想疯了,可是城中,并无一个叫季九灵的人啊?
“你,记得季九灵?”张九灵颤声问道。
“张家九灵?你妈和她妈都吃了药,你也能修仙对不对,你也是修仙者!还有那个黑袍子,你也能修仙,你们都能修仙,哈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药!你说清楚!”张九灵一手拎起杨谏,对他吼道。
不知是否是错觉,张宇宸总觉得自从妹妹昨夜突然冒出来后,她如瀑的墨黑长发,泛着一抹幽绿。
他赶忙隔开了妹妹和杨谏,以防后者没审完就噶了。
“杨谏,百万人中才出一个修仙者,你父亲和兄长皆是修仙者本应是你家之幸,你也是靠他们的庇佑当上城主。
悬液城大家拥护你父兄难道是因为他们是修仙者么?是因为他们励精图治,把悬液从茫茫黄土地治成如今西北重镇啊!
仙缘是个稀罕物,城主与修仙者如此繁多,但能做到如此功绩的城主又有几何?
你非但不学习他们,却一心想着戕害百姓,你父兄留给你的治城手册,你当真用心看了吗!
大家不认你这个城主,跟你是凡人与否无关,而是因你就是个纯纯的废物!”
“非但是个废物,还是个不把人当人的坏蛋。”
明月臣突然想到张宇宸所说的人人平等,补充道。
“呵,难道你会把蚂蚁当人吗?!”
“所以你把你亲生骨肉献给蛇人,也没有把小小婴儿当人吗?”
底下众人皆是大骇,若说之前,他们觉得杨谏是又蠢又坏,现在却觉得,杨谏确实不把他们当人。
而是可以任意处置的一块肉。
“是啊,一个婴儿而已,妾可以再纳,孩子可以再生,有什么不可以,你们这群蝼蚁,等我成仙了,我就把你们都杀了!”
杨谏突然剧烈挣扎,他看到一卷红梯从天而降,只要他缘梯而上,便可成仙。
那是蛇人巫师给他的承诺,也是他得来的报,他迸发出无尽的力量,向前奔去。
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奔出高台,摔死了。
悬液人一时沉默,他们被一个疯子治理了近十载,任谁都不知该如何评说。
不知道谁起的头,向杨谏的尸体啐了一口唾沫,又踩了几脚,反而是一旁蛇人的头颅被踢到一边就无人理出来。
有时候内部的叛徒比正面的敌人更让人厌恶。
“呸!还以为我闺女是去当神仙娘娘的,就被你这么糟蹋!”
“摔死真是便宜你了,我叔就是被你冤死的!”
“前面的让一让,让老婆子也踩一脚。”
“还我儿命来——”
明月臣也从高台一跃而下,抽出腰间匕首,拿出一块布细细摩挲。
“陈大夫,您这是?”
有人认出明月臣是救大家于蛇毒之中的“神医”。
“答应了被他献祭的婴儿的母亲,我要把他剁成肉泥。”
不过很快,明月臣就发现,不用他自己动手,待悬液众人散去,杨谏尸体的地方,只剩下一坨脚打饺子馅。
“陈大夫,来跳舞啊!”
有人招呼着明月臣。
杨谏一死像是烧热油锅里落下一滴水,比起昨日的冷清,今日反倒更像悬液今年的七月跳会。
经历了连日病痛和死亡的阴霾,悬液确实需要一场庆典来庆祝新生。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大家起哄说应该让张家当城主。
这样的声浪一层高过一层,直抵高台之上。
这下张宇宸有些无所适从了,才审完一个,就让他们家当城主。
本来张家就是不事生产的纯商人,这下倒好,直接变成食禄阶级。
合着他才是最该吊路灯的那个啊!
「如果捡到你的不是张家,你连做青霉素的橘子都买不到。」
艾什察觉出张宇宸内心的纠结。
「有些时候,你必须要拥有比其他人更雄厚的资本和实力,去做常人之不可及的事情,这并不可耻。」
「所以,你还是想劝我修仙对吧?」
艾什默认了。
张宇宸向下望去,明月臣正被中过毒的人拉住跳舞,笨拙地模仿他人的动作,毫无学习医术时的聪慧,不由一笑。
「艾什,我现在有些想修仙了,我要保护他们,也要能保护他们的力量。
只是我不知道,若我踏入仙途,在其他修仙者将他们视作蝼蚁的时候,我是会像大象一样把敌人踩成烂泥,
还是像杨谏一样,也把他们视作蝼蚁。」
毕竟,对于杨谏来说,献祭了一切都得不到的仙缘,对他而言,是唾手可得的诱惑。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会珍惜。
「你与他是不一样的人,待你想清楚,我会助你成仙。」
张老爷人在家中坐,官从天上来,匆匆上任处理杨谏留下来的烂摊子。
将城主府中财物散给诸位姬妾,让她们各回各家,若家中不肯收留,这笔银子也足以让她们安稳度过余生。
更令他们惊喜的是,城主府地下居然还有一个可抵挡引气后期释缔境攻击的密室,面积颇大,可容纳数百人。
幸好,杨谏压根没看出来那是个安全屋,就算看得懂阵法,没有先天元炁,也用不了。
青云楼被闵当家继承,在楼中给张宇宸和明月臣摆了十八桌宴席,若无此二人,他怕是到死都无法报义父的血仇。
席间,明月臣负责埋头苦吃,张宇宸负责往来应酬,好话听了一箩筐,嘴角都要笑僵了。
一场席从中午吃到傍晚,还是明月臣对张宇宸说自己吃饱了,张宇宸才找个借口拉着明月臣火速开溜。
没承想,回到家中,张守岳也在大摆宴席,以谢众人荐举,顺便放了一库药材,给中过毒的人疗养身体余寒。
“爹,这药材哪来的?”
“小灵在你舅舅家拿的,她说舅舅走前把钥匙给她了。”
“她人呢?”
“给你舅扫墓去了,唉,她是想娘了吧,我也有点想你娘了。”
张宇宸沉默不语,或许除了想从未见过的娘亲,妹妹更多的是想念那个,在流言蜚语中渐渐面目全非,最后消散在天雷中的少女。
“我去给你娘上香了,辉子,替爹应酬一下。”
老爹拍拍儿子肩,跑路了。
诶不是,你这,谁城主啊,怎么又是我!
张宇宸在心中疯狂吐槽,认命了,继续摆上礼节性笑容开始应酬。
脱线的爹,去世的妈,忧郁的妹妹,破碎的家,这个世界只有小橙子还有一丝温暖……
小橙子呢?!小橙子呢!
张宇宸左看右看,大伙儿吃流水席吃得不亦乐乎,却没有明月臣胡吃海塞的身影。
这不对啊,这种场景怎么能少了小橙子,自打明月臣来了张府,张府就没剩过一天饭。
难道说吃饱就真的吃饱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张宇宸警铃大作,丢下宴请的宾客,也跑了。
席上众人看主人家都跑路了,耸耸肩,继续吃。
“新城主靠不靠谱啊?怎么人都不见一个。”
“管它呢,总不能比上一个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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