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斗转星移

日头没入地平线,张宇宸背个油纸包的炙羊腿爬上城外山坡,终于看到一个白毛脑袋枕着手臂仰头望天。

“哈,终于找到你了,艾什说你在这儿还真在这儿。”

“辉哥?”

明月臣直起身来,却被张宇宸按了下去,两个人挤挤挨挨并排躺着。

“小橙子胃口不佳啊,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给你带了羊腿,快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明月臣一噎,心想自己中午吃了半扇猪也算胃口不佳吗?但没拒绝张宇宸的好意,剥开油纸啃起羊腿。

“我想我妈了。”

“那我跟你一起……”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下葬。”

张宇宸硬生生把后半句“跟你一起去找她”给咽了下去。

“闵老板说谢谢我们让他给他爹报仇,但我爹妈的仇谁来报。”

“我陪你。”

明月臣双眼圆睁:“你都不问问离部是什么地方吗?”

“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张宇宸撇撇嘴,“哪有正经地方不把你当宝供着,还赶你走的!”

“为什么要把我当宝供着?”明月臣狠狠咬下一块肉来,要是把他这种人当宝供着,那离部迟早得被吃没。

张宇宸侧过头去,隔着草间细碎的籽看明月臣,把他嘴角的孜然擦掉:“你这么聪明,这么善良,还那么……漂亮。”

“辉哥……你是第一个用这些词夸我的人。”

“是嘛,那我以后多夸夸,巩固你对自己的认知。”

明月臣将羊腿放到一边,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开口。

“我是从离部叛逃的奴隶,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奴隶。我没有明月臣这么长这么好的名字。

奴隶没有姓,我爹娘给我取名叫尘,希望我能像尘埃一样,无论在哪儿都能卑微地活下去。

我给旗主家守山,山上的土是甜的。八岁时,大学者说我爹的眼睛适合做法器,我爹就死了。

我跟我娘去收尸的时候,旗主家的少爷说我长得奇怪,其他人都是黑头发,就我是白头发,就要我当他书童。

所以我获得了偷听的机会,奴隶是没资格学习的。他老是打我,但我娘说要忍着,后来我帮他写课论,他就不怎么打我了。

结果被人发现他的课论是我写的,有大旗主说赏识我,就把我叫到府上做客,回来没多久我娘就病倒了。

我给我娘治病求了不少人,大旗主说他家有例药材不见了,正是治我娘病的主药,是我偷的。

他们要杀了我,我不断解释,许多奴隶为我作证,没人听我们说什么。

我逃了出来,他们还在追杀我,后来我在无尽的森林中迷路,出来就到了悬液。

我没偷。”

张宇宸无言地看着明月臣倔强的眼神,想到那日他被马奎诬陷,着急却说不出的话,大抵也不过是一句,我没杀。

“我相信你,”张宇宸揉揉明月臣的脑袋,知道对方一定是很信任很信任他,才会自揭伤疤给他看。

明月臣一直知道,张宇宸会相信他,因为城门前张宇宸为他辩白的那天,是他从八岁以来最幸运的一天。

“原来你不愿意暴露相貌和行踪是怕他们追杀到悬液来!这帮该死的奴隶主,说什么赏识你,我看那个时候他们就想着怎么整死你了!

你报仇,加我一个!”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帮了我,我帮你是理所应当,赶明儿我也修仙,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哈!”

张宇宸跳起来打了一套大学体育选的杨氏太极拳,一招一式还挺像那么回事儿,把明月臣给逗乐了。

张宇宸重新躺回来,揪了一下明月臣笑出苹果肌的脸颊:“这就对了嘛,笑起来多好看啊。”

“既然你告诉了我你的秘密,那我也要告诉你我的秘密,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明月臣眨了眨眼睛:“那辉哥是八部的人?”

“什么八部?天龙八部?我是说,我不是,这整个世界的人。”

张宇宸比了一个大大的圆,表示这个世界。

“那个世界我叫张宇宸,所以我给自己取了表字宇宸。

那是个没有修仙者的世界,不像这里是宗门统治着一个个城池,我们那里以国家为划分。

我所在的国家,在百年前充满了压迫和剥削,有一些地区甚至和离部一样是实际上的奴隶制。

在经历了漫长曲折而艰难的百年建设后,所有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和义务,保障每个人的人身自由,不再有奴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明月臣不可置信地望向张宇宸,世上还有这么美好的地方吗?怎么可能,在离部,旗主掌握奴隶和奴隶生产出的一切。

张宇宸遥指向月亮,笑着说:“我们去过月亮,也下过深海,我们连接天堑,驯服溃河,我们向大海索取土地,向光索取能量,向风索取粮食。这一切,都是由凡人创造。”

“所以我之前一直不大愿意修仙,因为我知道凡人的极限远不止于此。

不过,这个世界太可怕了,我还是努力修炼,看能不能把你带到我那个世界去看看。”

“好,希望我能活到那一天。”

明月臣忽然明白了,或许正是那样美好的地方,才能生长出愿意相信他的张宇宸。

他也想亲眼看看能养育出张宇宸的地方。

“你一定能活到的,月臣,你一定能。

我中学的时候,有一句话很火,我就是因为这句话去学了天体物理,虽然学了之后跟这句话关系不大就是……

那句话是这样说的,我们牙齿上的钙元素来自于恒星内部聚变,血液中铁和铜是被超新星爆发喷射到宇宙中,更重的金和银则两颗中子星的合并碰撞而来。

生命诞生于星辰的死亡,我们每个人都是星际尘埃的重组和新生。尘,你的两个名字都很好。”

明月臣并不能完全听懂张宇宸的话语,但他听懂了最后一句话,辉哥在夸他名字好。

从来没人说他名字好。

张宇宸牵过明月臣的手,修长但过于瘦削的手被覆满薄茧的大掌覆握,指向夜空。

“为什么尘就要卑微地活着呢,为什么不可以,像星辰一样闪耀!让本星系群燃烧,让银河沸腾!”

多年之后,当张宇宸真正踏上离部的土地,他才知道当年许下的是何等豪言壮语。

离部远比明月臣此刻透露的要愚昧,而所要面对的敌人,也远比几个旗主险恶。

“啊……我是不是说了太多专业用语了……”

张宇宸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连本星系群都用上了,异世界人能听懂才怪。

明月臣摇摇头,望向张宇宸的眼睛,仿佛只容得下他一个人,又仿佛包含了整片星空。

“我想了解更多,更多你的世界。”

张宇宸熟悉的心悸感又来了,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有的人第一天还在诗词歌赋人生理想,第二天就满脑子情情爱爱了。

他现在,不也绞尽脑汁回想自己还只是观星爱好者时学过的知识,只为这一刻再久一些。

“每当我想念那个世界的时候,我就会看星星,这个世界的星空与我的世界完全相同。

唔……现在最好观察的星是北落师门星,它附近没有什么其他亮星。

虽然我们看起来它只有一个亮点,但其实它可能还有一颗小小的行星,不过后来人们发现那颗行星突然消失了。”

艾什不知为何突然在张宇宸脑内暴动,说什么那就是幽都冰封千里的真相,张宇宸只好脑动把艾什给按下去接着说。

“人们做出了能看得更清楚的望远镜,看到那颗行星其实是……”

“其实是什么?”明月臣听出张宇宸有意卖关子,但还是配合他。

“其实是你,那是一朵尘埃云,璀璨,耀眼,哪怕在遥远的地球,可见光波段就能观测到。”

夜色中羞赧悄然爬上双方的脸颊,他们的指尖在星空胡乱划过,在一处轻轻顿住,张宇宸握住明月臣的手,慢慢划出一个四边形。

“你看,这四颗亮星是不是可以连成一个四边形,那是飞马座和仙后座的一部分,飞马凌空,银河斜挂,这就是秋季星空的标志。”

“秋季星空?四季的星空还不一样吗?”

“当然啦,哪怕是在一夜之内,星空都会升起降落呢。

比如今天太阳刚刚落下的时候,应该同时落下的是狮子座,也就是说现在黄道运行到了狮子座的地方。”

“黄道是什么?”

明月臣从张宇宸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情,热爱痴狂。张宇宸对星空的眷恋,同他对医术和阵法,是一样的。

“黄道就是从地球上看,太阳一年走的路,但这个实际上是不对的,下面我说的话可能比较……非主流,你别把我烧死。”

明月臣手心燃起几簇火花噼啪作响,吓得张宇宸忙松开手。

明月臣笑道:“我才不会烧死辉哥呢,哪怕你说地球绕着太阳转也不会。”

“我要说的,就是地球其实是绕着太阳转的。”

张宇宸一改嬉笑,既然明月臣想学,他就不能误人子弟。

“既然你知道地球是个球,那么应该也知道太阳月亮和天上的星星都是大大小小的球体。

太阳要比地球大一百三十万倍,地球,和金木水火土五星都是绕着太阳转,此为公转。月球倒确是绕着地球,但月球与地球的自转同频,所以我们永远只能看到月球的同一面。

地球绕太阳一周则为一年,月球绕地球一圈则为一月,除了太阳系内行星外,星空中其他星星都离我们太远,故而不会随着公转和自转改变星座的形状,但我们望向星空,也只能看到一部分星幕。”

“也就是说,虽然我们一直在转动,但今年的星空与去年同一日同一时刻的星空,是一样的?”

“没错!”张宇宸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师都喜欢好学生了,他也喜欢一点就通的。

“其实也不是一定一样啦,纬度,就是我们在地球上离球的‘肚脐’的距离,和海拔,就是我们站在高山还是平原上,都会对我们看到的星空产生影响。

不过,有一颗星不一样,那就是北极星。”

张宇宸又牵起明月臣的手,指向斜上方的北极星。

“那颗星,在地球的自转轴的延长线上,所以无论公转还是自转,它都在北方高悬。

迷路的旅人、行商用它辨明方向,我们张家作为族徽的北极五星也有这个作用。”

明月臣定定看痴了,半晌问道:“……它真的不变吗?”

张宇宸挠了挠头:“呃……因为岁差和章动,这两个概念太复杂了暂且不提,总之要两万五千多年才能轮换一圈呢,

也就是说,几百上千年才会换一颗北极星,我名字中的宸字所代表的帝星就是一千多年前的北极星。

所以在人类生命尺度来说,我们基本可以认为它是不变的。”

“两万五千年……差不多七十年就会移动一度……”

明月臣口中喃喃,猛然站起身,也不顾张宇宸惊奇,驰向城门的树林。

树林,十五天之前,他在树林中看到的星空,那颗不变的星,北极星,快回想起来。

豆大的汗珠从他鼻尖滑落,一个可怕的推测在脑海中形成,他希望自己的推测是假的,或许只是他对天象之事了解太少产生的谬误。

在城门外树林前站定,他调整方位,用拇指比向北极星的方向,然后微微向下移了一寸半,这……才是他十五天前看到的北极星所在之处。

也就是说,北极星在短短十五天之内移动了约摸三度。

或者说,他从树林中走出,来到的是两百多年之后!

怎么会……这样……

两百年的光阴,他的家人,他在意的一切,全会被岁月冲刷干净,没有人会记得他,他的仇恨间隔了漫长的日月就像个笑话。

城阍人声沸,露台灯火明,嬉笑庆贺声直冲云霄,天上的星星也落到悬液充当灯火,天与地的界限渐渐模糊,一条条光柱如同牢笼将他一人禁锢。

他被天压垮,无力跌坐在地,他不敢再看天,满天繁星都在嘲笑他的无用。

他是时间的弃儿。

“靠靠靠,怎么突然跑了,难道小橙子真是地心说拥趸,不至于啊,艾什艾什艾什!小橙子跑哪儿去了!”

被落在山坡上的张宇宸拎着羊腿一脸懵逼。

「你非要胡说八道,把人吓跑了吧!别吵吵,让我搜搜。」

一阵柔和的力量放出,张宇宸猜想那是艾什的神识。

「他在城门外,你可快去吧。」

张宇宸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城门,看到明月臣跪坐在地上,肩膀不断耸动。

张宇宸上前搭明月臣的肩,一张布满泪痕的脸抬起望向他。

泪珠一颗一颗滑落,滴在地上,明月臣哽咽地说:

“辉哥,我没有家了。”

张宇宸蹲下来轻拍背部:“咋哭了呢,不哭不哭,不对,哭吧哭吧,哭出来就没那么难受了。”

明月臣在张宇宸怀里无声抽泣,母亲总让他忍着,父亲死的时候他没哭,母亲得病的时候他没哭,自己被冤枉的时候他没哭。

但今日,一道名为人生的痛苦,沿着时光追赶,击穿了他。

“……我当你家人好不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弟弟,只要我有一口饭绝不饿着你。”

言罢,怀中的人哭得更厉害了,张宇宸感觉肩膀处湿濡一片,好似受伤的小兽用鲜血浸染了他的胸膛。

“是不是我刚才说错话了?都是我不好,你就把我说的话当个屁放了吧。”

见哄不好,张宇宸又猜是不是日心说的言论太惊世骇俗,怪他,科普也不知道循序渐进。

“不行!”

张宇宸对上明月臣的双眼,那双眼红得吓人,在深夜如两轮血月。

“不可以背誓!你答应我了,不可以……”

明月臣照着被眼泪浸湿的地方咬了下去,张宇宸吃痛却不肯松手,他总觉得,明月臣需要他,尤其是此时此刻。

渐渐的,肩上的力道小了,张宇宸戳戳明月臣的脸蛋,好吧,睡着了?

扒开自己的衣领,一个圆满的牙印烙在肩上,涔出细密的血珠子。

“小橙子……牙口真好,嘶——”

张宇宸用衣服抹干净肩上的血,也不顾牵扯着痛,背上明月臣回到家中。

躺在床上的明月臣倒是很安静,张宇宸戳一下,婴儿肥还没完全消的脸蛋迅速回弹,又戳一下,又弹。

嘿,有个弟弟真好玩诶。

像张九灵他就不敢这么玩,要玩也只能中午玩,因为早晚会被老爹打死。

「别玩啦,我好不容易把他给整晕你可别把他给弄醒了。」

「啊?刚刚是您出手了啊,我还以为是小橙子哭累了呢。」

「他谵妄了,乖乖,失控的修仙者老么吓人了。你上哪儿找的易燃易爆品。」

「不是你让我去找……不对,好像真的是我在路边捡的。小橙子咋失控了,日心说真就这么天理不容?」

「跟你那套乱七八糟的都没关系,你想想他谵妄前你对他说了什么。」

「把我的话当屁放了?」

「再往前倒一句。」

「我是你家人,你是我亲弟?」

「嗯,你把这两句连起来听听这是人话嘛。」

「……好吧!那也不至于咬我吧,还挺疼这块儿。」

张宇宸揉揉肩膀,血应该是止住了。

「你把他衣服扒了。」

「?这不好吧……」

「想啥呢!露个肩膀就行。」

“哦。”

张宇宸恹恹应了一声,解开明月臣的衣衫,肩锁关节突兀地支着。

艾什轻点明月臣肩头,一个拳头大小的圆形标记浮现,散发着比烛火更明亮的银白色柔光。

张宇宸看到,那标记是一个圈里画着无数折线,像是多角星,又像是光子射入圆内的反射路径。

「这是离部奴隶的灵魂标记……你说你要当他的家人,所以他送了你一个标记。」

张宇宸怔怔摸上自己肩头,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化为一股暖意,这是他作为明月臣家人的证据。

「他……应该没有恶意,等他醒了跟他说明,他会帮你疗伤,不会有疤痕留下。」

“不……我要留着这个印迹。”

作者是文盲,辉哥的专业水平是过硬的,如果文里有专业性错误,都是我的我的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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