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老者像是一惊,哐当整瓶都倒下去,棕黑色的液体流了张守岳一脸。
张守岳物理黑着脸说:“逆子!你爹我治秃头呢,喊什么喊,瞧陈大夫吓得。”
话音未落,就听到兜帽里传来苍老的声音:“你们这里药材的药效太过浅薄,你的秃头没救了。”
“别啊!大夫,你再看看吧,我不能到地底下见我媳妇儿就顶着个秃头吧,要多少钱都行,求你了大夫。”张老爷很没骨气地哀求,就差给人跪下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事不宜迟,主人家还是带我去看病人吧。”陈大夫迅速侧身躲过张守岳的哀求。
好吧,至少不是谋财,希望也不是来害命的,张宇宸心中嘀咕。
周婶在前面给陈大夫带路,后面浩浩汤汤跟着老张家和季九灵,张宇宸小声跟张守岳蛐蛐:“爹你糊涂啊,这病急也不能乱投医。”
“翅膀硬了啊,怎么跟你爹说话呢!我跟你讲,这可不是我乱投医,是我替傅老弟给魏力家送体恤的时候遇到的。
魏力他老娘你是知道的,瘫了好多年了,结果陈大夫一扎,你猜怎么着,嘿,好了!听到咱们府上有疫病,人好心就跟来了。”
所以……这就是你把这个看起来怎么都很可疑的人带回家治秃头的理由?
张宇宸给了便宜爹一个不想跟你说话的眼神。
张守岳随即脸色一正,低声说:“魏力的老娘还说,她见魏力最后一面时,看到魏力的指骨头都断了,像是被人强行掰成那样的,魏力的死怕是有蹊跷。
商队的人最信你,她说少爷一定要让她儿明明白白地死。辉子,张家西北的商队以后可都是你的了,咱得好好干啊!”
之前张宇宸将家中商队的卖身契退回,改为雇佣制,大幅度提升了商队待遇,反而大大刺激商队积极性,让张家的收入飙增。
是以真心换真心,商队的人也总信任张宇宸多一些。
张宇宸自不能辜负这份信任,魏力尸体指骨被掰断的消息就让他心中疑窦丛生。
这指骨不知是生前还是死后掰的,若是死后……那魏力拼死也要紧紧握住什么?
张宇宸越想越心惊,虽然季九灵已然说明疫病并非因尸体而起,但张宇宸总觉着魏力守护的东西,于疫病关系重大。
正思忖着,周婶一声“到了到了,大夫,就是这里。”打断张宇宸的思绪。
众人不再上前,只有陈大夫和季九灵两位专业人士进入傅叔隔离的房间。
陈大夫没有急着诊脉,而是在屋内走了一圈,才道:“病人之前喝过什么药?”
“白虎人参汤和升降散。”季九灵回答,这些她随父亲来看病的时候便问过了。
“升降散是何物?白虎人参汤是白虎汤里加了人参?”
这话问得季九灵直楞,咋回事,你不是大夫吗怎么连药方都不知道,张伯伯不会真被骗了吧。
但良好的涵养还是让她回答:“升降散里有蝉蜕、僵蚕、姜黄、大黄,有升清降浊之效,至于白虎人参汤则是在白虎汤中加入与石膏等量的人参,较之更加温和滋补。”
陈大夫点了点头,又道:“能看看所用的人参吗?”
门口的周婶连忙招呼人跑腿,不一会儿只剩下一半的人参送了过来。
陈大夫掰下一根参须塞进嘴里,吐出一句:“这参太淡,你们这儿的药材都这般?”
这话听得张宇宸就不乐意了,这参可是他们在城中能买到最好的参,再好就只有娘陪嫁里那只千年野山参,但张府上下于情于理都没人会动用娘的陪嫁。
“陈先生,小女子不才也是一位医者,在此斗胆说一句,药效如何,除了看药材外,更重要的还是药方。”
季九灵有些愠怒,她素来谦和,唯独在医术上不肯礼让分毫。在她眼里,陈大夫已然是个骗子。
陈大夫没听到似的,径直走到傅叔面前为其把脉,片刻之后将卧于床榻的傅叔上半身扶起,靠在床背上。
陈大夫反手一掌轻巧打出,正中傅叔胸口穴位。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傅叔便咳出一滩黑血。陈大夫手腕翻转,黑血全被他挡住,半点没洒到其他地方。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他居然将那黑血一饮而尽。
看得季九灵几乎要呕出来,可她也在医书上见过更为惊人的药材味道,她自认为医者就应该这样献身,思至此面色才缓和些。
“这不是疫病,是毒。”
一句话掷出,门内外众人皆是不解,这病会过人,怎么会是毒呢?
“大夫,我是什么时候被下的毒哇,我咋一点印象都没有?”傅叔不禁发问。
陈大夫两指并拢,一点傅叔咽下一寸处,张宇宸看到那手指明明已经贯穿了傅叔的喉咙,傅叔却还像个没事人一样说话,下一瞬,陈大夫便曲回手势,二指之间夹着一根细针,在阳光下闪着寒芒。
傅叔反复摸自己的喉咙管,发现毫发无损,更是一脸惊骇看向陈大夫。之前他一直觉着什么东西在阻碍他呼吸,肺部像要炸开,四肢酸软炙热。如今此般症状竟全然不见,而从陈大夫进门到现在也不过一炷香时间!
他中气十足地喊出:“大夫!神医啊!”
陈大夫本端详着细针,听到傅叔这一嗓子,动作一僵,慌忙将细针一口吞下,半晌过后才悠悠开口。
“这是蛇毒,混合了其他一些毒素,蛇毒本寒,你们又用些大寒之物清热,两者相加对病人愈发不利,现在毒针已除,余毒未消,我开个调养方子,你们照着去抓药,服用半月即可。”
周婶赶紧取来纸笔,陈大夫留下方子后出声询问:“方才我从病人血中尝出,升降散和白虎人参汤所用药材均品质不佳,反倒是有一味柳树皮至纯,不知是从何得来。”
张宇宸尴尬挠头,站出来说:“是我拿烧酒兑水煮柳树皮和杨柳叶子,过滤蒸发后祛除杂质得来的。”
“这法子倒不错。”陈大夫微微颔首,“本以为满城皆是庸医,不想还有张公子这等能人。”
“没有没有,又不是我原创的方法,拾人牙慧罢了。”张宇宸连忙摆手,不敢居功。
“学以致用则为能,张公子不必谦虚。”
两人还在一唱一和之时,季九灵朝陈大夫的方向行了一个全礼:“陈先生,方才是小女子有眼无珠,冒犯了先生,望先生见谅。将毒误判成疫病实在是我等学艺不精,或许、或许先生可以指点一二。”
季九灵双唇抿成一条直线,保持行礼的姿势不敢抬头,她实在是太想进步了,但刚才还质疑过对方的医术,转脸又来拜师,再好的脾气估计也会觉得她前倨后恭。
陈大夫微妙地向后退了一步,沉默良久说:“我教不了你。”
季九灵反而松了一口气:“是小女子冒昧了。”
陈大夫朝着门的方向摇摆不定,终于站定后蹦出一句:“除非你是修仙者。”
“哈哈,是啊,是啊,陈大夫的手段大家都看到了,非修仙者不能效仿,要是咱们吞毒针不早死了,季表妹啊,虽然你自幼学医成痴也要考虑自身条件啊。
这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大家都留下来吧,后院的客房还多的很呐。今天晚上夏妈烧了拿手菜,大伙儿可要尝尝鲜,好不容易这病有治了,我们府上都得热闹热闹。”
快要被实质性的尴尬窒息的张宇宸赶忙出来打圆场,如果说刚才还只是猜测的话,现在他几乎肯定这“陈大夫”就是他要找的少年。
像悬液这样拥有十万人口的边陲重镇,能有一位修仙者都难,往往要百万人中才可出一位,故而一名修仙者城主就可以镇压一方。
而那少年是修仙者,眼前这位“陈大夫”也是修仙者,少年懂医术,“陈大夫”妙手回春,答案已显而易见了——“陈大夫”就是少年伪装。
张宇宸也不扭捏了,直接凑到陈大夫身边,开始侃侃而谈今夜菜色定会有那几样,黑色兜帽遮蔽,张宇宸看不见陈大夫的脸,但他听到吞咽口水的声音,大馋小子,没跑了。
“咳,我不喜热闹,把饭菜送到我房间门口即可,在下先行一步。”陈大夫发觉自己失态后连声告退,“呃,饭菜,若是能多些就更好了,我胃口比较大。”
张守岳忙问陈大夫能在府上待多久,得到待到病人痊愈的回复才安心下来,让人引陈大夫到客房下榻。
今夜晚宴果然丰盛异常,松口气的众人大快朵颐,唯独张宇宸兴致缺缺,捡了几筷子后便跑到厨房把剩下的枸杞羊肉汤端走,看到还有一罐子白切羊肉也拎走,一手一个跑到客房外。
张家客房是没有院子的,窗户能直接看到屋内,张宇宸将汤罐放在地上,蹑手蹑脚凑到窗前,在窗户纸上舔出一个洞来,悄咪咪向里头望去,只有白光一片。
「啊哈,看来这小子还不笨嘛,知道设防窥阵法。」
艾什幸灾乐祸的语气让张宇宸很想质问他到底站在谁那边的。
既然舔窗户纸行不通,那就从缝儿里看,张宇宸使劲推窗,企图能从木锁的柔韧中找寻一丝缝隙。
没成想,里面住着的,是位记得设防窥阵法不记得关窗的奇人,张宇宸这一使劲儿,整个人从窗户口探了进去,又由着惯性自由落体,在地上摔了个大马趴。
脸朝地的张宇宸觉得,要不自己还是死了算了。不行,不能放弃治疗!
张宇宸抖擞精神,顽强地抬起头,对房内人露出一个尽量完美的笑容:“嘿,还记得我吗?”
在地板上艰难平板支撑的张宇宸并没有看到屋内有人,正奇怪呢听得身后幽幽传来一句:“原来是恩公。”
一双手将张宇宸拉起,触感微凉,张宇宸顺着那白皙得不自然的手腕向上望去,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看到的那张脸,该是说过于美丽而奇异得不像人,还是因为介乎于人和非人的奇异而显得美丽。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让一个人震撼到失语不需要多么宏大的景象,或许只用简简单单的一瞥。
理智回笼的一刹那,张宇宸脑海里蹦出的第一句话是,卧槽!见到活的二刺猿美少女了!
第二句话是,白发红瞳,什么冲国人特攻!
“恩公?受伤了吗?”少年原本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像第一次见面时生涩艰难,也不像伪装出的苍老音色,而是处于变声期的沙哑黏糊。这倒有些人味儿了,张宇宸想。
“啊,没事儿没事儿,我,我过来看看你……”张宇宸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余光扫视少年,却被少年一错不错的目光吓了一跳。
被那双如带着火彩的红宝石般的眸子盯着、盯着,张宇宸忍不住移开视线,他又第一次知道,原来被太好看的人盯着看会不好意思。
从活的二次元美少女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其实能从少年一团稚气的脸上看出隐约显露专属于少年人的俊朗线条。
这不禁让张宇宸更加嘀咕,这还没长开如此妖孽,要是发育到完全体得是什么级别的蓝颜祸水?
「别被蛊惑了,他刚刚盯着你是想透过眼睛修改你的记忆,让你忘记来过这里,如果不是我拦着,你现在已经回去睡觉了。」
艾什忍不住在脑内提醒,他也不想读心,但刚刚张宇宸内心卧槽刷屏让他不想听也得听。
「这么谨慎吗,我是不是看起来像个坏人?」张宇宸赶紧理理发型。
「……」金手指也有心累的时候,艾什决定闭麦。
见张宇宸久久不言语,少年歪歪头,恍然大悟状拿起桌上一杯茶水,用食指在水面上画了几道,闭眼将茶水往脸上一泼。
张宇宸还没来得及阻挡,就见少年模样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了一层灰纱。
想必之前他就是用这个法子在众人面前掩盖容颜,同时嗓音也变得飘忽:“抱歉,我长得有些奇怪,是不是吓到恩公了?”
张宇宸本条件反射式地找布帕擦拭,听到少年这么说递帕子的手一顿,再度移开视线红着耳根说:“……你很漂亮。在我面前不用伪装什么。”
少年没想到张宇宸会这么说,还从来没有人用漂亮来形容他,擦干净脸上的水露出原貌,道:“在下报恩而来,不想节外生枝,望恩公能替在下隐瞒一二。”
“自然自然,你也别老恩公恩公地喊我,你现在多大了?”
“十五快十六。”
“哦,那我比你大半岁,你喊我哥就行。”
少年又歪了歪头,呆想片刻,脆生生喊了声:“辉哥好。”
“诶!”张宇宸头一次觉得张星辉这个名字也还行,起码辉哥听起来就如此顺耳,“我之前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擅自替你说了那么多……”
“啊!我没有骗恩、辉哥!我当时真的不能说话!”少年慌忙辩解,“那个时候我太饿,就把舌头当成肉嚼烂了。”
“不过现在已经长好了。”少年吐出舌头,确实是一条完好无损,舌苔也很健康的好舌头。
「把自己舌头当肉吃了,还几天就长好了,哥们儿是伪人?」张宇宸在心里紧急询问艾什。
「这有啥,我不是跟你说了进入锻体期,修仙者就能改变自己的肉身嘛,说明他给自己点了痛感迟钝和快速自愈呗。」
「哦天呐,怎么会想到这样锻造自己的身体,他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太可怜了。」
「……我要真是个系统我今天就要换宿主!」艾什悲嚎一声,光速下线。
眼看张宇宸的目光愈发怜悯,少年也不自在起来:“倒也不是这个原因……我太久没跟人说话,忘记怎么说话了。不过现在也记起来了,我不是骗辉哥自己不会讲话的。”
“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只是担心你讲不出话会被马奎他们欺负,骗我也没关系,你被欺负我就会帮你。”
张宇宸语气恳切,别说少年事出有因,就是诚心扮可怜让他出头,他也绝不愿见持强凌弱之事发生。
“不能白让你喊我一声哥,我给你带了吃的,你等着,我给你拿。”
张宇宸探出窗户,够上来两大罐子羊肉羊汤,转身逆着月光,对少年咧出一个笑容:“对了,该怎么称呼你呢,小陈大夫?”
窗棂外高悬着的冰轮,给张宇宸镀上一层银白的柔边。他献宝似的把两大罐子摆到桌上,望向少年的眼眸夹杂着碎光,像是星辰点缀其间。
少年素来只当星星是夜空的冰凉图腾,今夜却觉眼睛被点点星火灼伤,疼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少年轻声说:“明月臣,君臣佐使的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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