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时间之后，张宇宸再次目瞪口呆地看着锃光瓦亮的瓦罐，他还没反应过来，对面已经连汤带水吃完了。

羊肉的醇厚滋味让明月臣吃得热泪盈眶，他把头埋在臂膀下，又从双臂的间隙中露出一双眼来，偷瞄张宇宸。

“……我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菜。”

张宇宸匆忙逃离现场，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拒绝那样一双眼睛无声地盯着你，或许艾什说得对，他真的被精神操控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还有少女们的交谈。

“哎呀没事的，陈大夫还问过你药方呢，你跟他算互通有无，咱们嘴甜点儿，再给些实惠，他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可是……可是陈先生不是说只有修仙者才能……”

“别可是了！听我的！”张九灵的声音高昂起来，“陈大夫，陈大夫，我们带了些吃食给您，劳烦赏脸开下门呀！”

兄妹俩几乎是同时推开门，一个错身两人面上都带着老哥/老妹你咋在这的诧异。

瞬间，一圈白光从屋内延伸到屋外又熄灭，密密麻麻的阵法图案闪现一刹那便不见，整座屋子笼罩在无形囚笼之中。

张宇宸回头望白光的起始点，是明月臣，正双眼赤红地站在桌旁，手上结着复杂的手印，收敛手印并作两指直直指向张九灵和季九灵方向。

完了，老妹这一嗓子给人整应激了。

季九灵只见一道红光从白发少年灵台射出，直冲她门面，躲闪不及只好闭眼，陌生的青年男声却从屋内传来。

“住手！她们对你没有敌意！”

艾什？张宇宸心中一惊，合着艾什还能外放？

畏畏缩缩睁开眼，季九灵看见屋内突兀浮现一个浮在半空中的骨架，脸皮毛发都被不明生物啃咬得残缺不全，血肉沫子连着贴骨筋膜，鲜红的血水沿着骨架和破碎的衣物不断滴落，地面上却什么都没有。

“啊——！！”季九灵慌忙拉着张九灵就要朝屋外逃，只觉一股大力从门外涌来，如何也挣脱不出。

“这个屋子被他下了隔绝阵法，你们逃不出去的。无论屋内发生什么，外面的人都听不到看不见。”骨架对季张二姝方向歪了歪头，“别怕，我不是坏人，额，坏鬼。”

另一边明月臣终于将眼前的遮挡物扯下，原是一个带着锁链的金属制眼罩，而连着的，是半空中身披黑袍斗篷的鬼魂。

与季九灵看到的血肉骨架不同，明月臣看到了大袖间露出一双鹰爪般的手，鬼魂的脸被宽大的帽檐遮挡，阴影中只有眼珠，反射出两豆暗红色的精光。无数粗粗细细的链索缠绕其身，除了手中逐渐隐没的眼罩，这些锁链不知通往何方。

明月臣料想这眼罩是阻碍他精神外放的某种器或者术，之前阻碍他洗脑张宇宸的，约莫也是此鬼。

抬起右手，铜质门栓连带着张宇宸一起朝他飞来，明月臣将被门栓掼得胃痛的张宇宸护在身后，另一只手迸发出火光将门栓融化，锻造成一把匕首横在身前。

“你，想用刀伤害一只鬼？”艾什笑出了声，斗篷外的重重锁链都在跟着一起颤抖，“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任何人。”

艾什拎着身上其中一条锁链抖落：“瞅见没有，每一条锁链都是我给我自己下的禁咒，如果我想杀人，整个焉支都将无人生还。”

季九灵恐惧地看着血肉骨架，拎着它所剩无几的布料，哪有什么锁链，这骨架到底在说什么，难道自己看到的并非真实？能屠杀整个焉支的人，又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她觉得自己小腿肚子都软了，倚靠张九灵才能勉强站立，见对方面色如常，正想张姐姐好气魄，就听得张九灵一句；“啥啊？谁在说话？”

张宇宸终于得到插嘴的机会：“艾什，你搁哪儿呢？锁链又是啥？”

“你看不见它？”明月臣和季九灵同时发问。

“嗯呐。”张宇宸和张九灵同时回答。

“你叫它艾什，你认识它？”明月臣将匕首调转方向对准张宇宸，“你们算计我？”

“冤枉啊！我认识艾什还没认识你的时间长！”

“也就多半天好不好！”艾什又开始变成机械夹子音，“宿主你真是色令智昏！还有离部的小子，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不要把自己当作什么很重要的人！这里没人想害你！”

见此明月臣心下了然张宇宸救助他确实只是出于好心，同时也意识到若那黑袍鬼魂所言非虚，其实力只能用恐怖二字形容，这样的人为何会盯上张宇宸？

“你、你你你到底是什么妖怪？”张九灵大着胆子对空气发问，再转向明月臣方向，“你，你又是什么人，别杀我哥，他不值钱，我是张家少东家，要绑票也是换我来。”

张宇宸叹了一口气，敲了敲匕首刀背，对明月臣无奈笑道：“这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就趁热喝了吧。”

“对不起，”明月臣面色浮起一层霞色，连忙收起匕首，“我不应该疑心你……和你的家人。”

“没事儿，有警惕性是好事儿，”张宇宸深吸一口气，“列位冷静，听我一言，这位是小陈大夫，给咱治病的，是好人。

那个……呃，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叫艾什，是不是好鬼咱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就这样吧。”

“我可是大大的良民！比起我，还是那边那个企图洗脑你们所有人的家伙比较可疑吧！”艾什振振有词。

季九灵看看还在滴血的骷髅骨架，又看看白白净净跟个糯米团子似的明月臣，抱歉，很难不颜控。

明月臣趴在张宇宸肩头窃窃私语，惹得张九灵一阵疑惑，我哥这是被退婚后火速又给我找了个嫂子？刚才是他们play的一环吗？

两个人好不容易咬耳朵咬完了，张宇宸清清嗓子说：“小陈大夫说他只想让大家忘记他的相貌和踪迹，恐自己行踪暴露拖累我们，并非想加害于我们。他医术尚浅，实在是指教不了别人，希望季表妹不要生他的气。”

季九灵眨眨眼，原来陈先生是个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少年，原来他没有生自己的气，反而怕自己生气了。心中一时又惊又愧，都没注意手被张九灵捉住就往俩连体婴那边钻。

“你刚不还想杀我哥吗，怎么现在又贴这么近，还要我哥帮你说话，你是不是给我哥下了什么**药？”张九灵凑到明月臣跟前，按理说老哥也不是色令智昏的人啊。

“别整天彪彪呵呵的，不兴人害羞了啊。”张宇宸不动声色地把张九灵与明月臣隔开，“我担保啊，你俩不信他总得信我吧。”

张九灵只好撇着嘴退到一边，人质都原谅劫匪了，她还有什么好说。

“为什么……信我。”明月臣与张宇宸耳语。

“你明明可以直接杀死马奎脱身，但你没有，就凭这点，我信你。”张宇宸斩钉截铁说道，又扭过头对空气说，“同样，我也信你，艾什，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甚至怀疑，他们四个凑到一块儿都有艾什的谋算在其中。但巧合太多，他很快打消了这个猜测。

“当然是遵从你的意愿，挽救全城百姓性命，此事唯有你们四位能做到。”

张宇宸的脑内不由自主响起一阵强劲的音乐，勇敢的少年哟，快去创造奇迹。

十万多人的性命担在他们四个平均年龄不到十六的毛孩身上，会不会太热血少年漫了一点。

“我要陷入沉睡了，有些事情你们迟早要面对的，祝你们好运。”

魂魄渐淡，如薄雾般消逝在空中，明月臣眼睁睁看着，鬼魂空空眼眶中悬着的两颗暗红色眼珠，直到完全消散前都死死盯着张宇宸。

“你跟他交易了什么吗？”明月臣急切地问。

“没有……目前没有。”

“以后也最好没有。”

明月臣突然意识到他刚才看到的不是什么鬼。

而是一个活得太久太久，久到连皮肉都消融在岁月里的活人灵魂。

跟这样的东西做交易，所付出的代价没有人能承受得起。

有了艾什这个不明生物，少年们很快同仇敌忾，达成共识——还是先救人吧。

尽人事听天命，他们总得先尽了人事。

季九灵回家画第一批感染标记舆图，张九灵去打听蛊女谣言从何而起，明月臣解毒治病，张宇宸负责投喂明月臣。

啊，不是，张宇宸负责跟城主报备防疫事宜，和在不暴露明月臣身份的前提下找老爹要项目资金。

万幸的是，这个世界到底还没有热血少年漫到真的要靠四个小皮子救世的程度。

老爹和城主都给予了他们最大限度的自由，虽然，城主当时在榻上与人互喂葡萄，压根没管张宇宸说什么不是疫病而是毒的话。

在明月臣拔完府上所有人的毒针，并用张宇宸终于做好的青霉素杀菌后，他们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总不能让明月臣一个人给全城的病人挨个儿拔针吧，等排到了人可能早死了。

客房内，明月臣埋头苦读季九灵所赠的医书，企图寻找万全之策。

张宇宸则在一旁剥着橘子，上一批做了青霉素，周婶以为他爱吃，哐哐又买了一堆。

剥开带着果蜡的橘皮，张宇宸还不忘把白络也一并摘下，想要递给明月臣。

洁白细软的过肩长发披散在背，刘海垂在额前系挂耳根，明月臣倚着窗棂看书的模样让张宇宸微微愣神。

嘶，真是赏心悦目，一捡就捡到个美少女，自己果然是男主气运。

如果忽略这个美少女其实是男的的话。

他透过对方茂密的眼睫，意识到那在阳光下呈现橘红夹杂黄绿色的虹膜，确似手中果皮的颜色。

“小橘子，嗯……小橙子，以后叫你小橙子好不好啊？”

“为什么？”明月臣抬眸看过来，眼中满是好奇。

张宇宸举起一个没剥皮的橘子，遮挡眼前人的脑袋：“因为月臣你就很像一只小橘子，或者小橙子，多可爱，跟你的名字一样。”

“你笑我。”

明月臣后知后觉地蹙眉，可也说不出什么怪罪张宇宸的话来，连怒目圆瞪都不会，只能背过身去继续看书。

张宇宸将剥好的那只橘子插入明月臣与书本之间，晃悠两下，笑道：“吃不吃橘子？”

明月臣的视线没有从书本上移开，一口将整个橘子吞下，脸颊鼓鼓囊囊像只仓鼠，没过一会儿就咽下。

“你咋吃啥都一口吞，以前都吃啥的啊？”

尽管已经见识多次，张宇宸不禁咂舌，修仙者都这么神奇吗？

“吃土。”

明月臣的思绪还在书中，想也没想随口答道。

“真假的？”张宇宸脱口而出，后又想起初见明月臣饿起来连自己舌头都吃，怕不是真吃过土。

明月臣似是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慌忙拿书本遮住自己涨红的脸。

“之前没吃过什么，所以什么都想尝尝。给什么我都可以吃，很好养活的。”

又声如蚊蚋补充：“如果是你，喊我小橙子也可以。”

明明是如此微弱的声音，张宇宸却觉心中猛然被钝击，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就听得一个熟悉的清润中不失欠揍的声音飘了出来。

“这书上记的都是方子，你看这个有什么用，看了也不知道怎么救一城人性命。”

张宇宸抽抽嘴角，还以为自己咋了，原来是艾什要外放，自己的心脏都学会提前心悸了。

“那你又有何高见？”

明月臣仰头看向鬼魂，它身上的锁链似乎变少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莫急，我给你一本有用的。”

鬼魂干枯修长的爪子向空中一抓，一本薄册便出现在其手中，凌空掷与明月臣。

“这是《祝由科符箓基础入门》，你自己改成阵法，反正都是鬼画符，画哪儿不是画。”

“你是……震部的人？”

在明月臣的印象中，只有震部的人才会符箓宝印之术，但他们痴迷观星很少出世。

“这可是正儿八经离部的本事，”鬼魂咯咯笑起，“只不过你接触不到罢了，况且，在还未绝天地通的时代，八部之间可没那么泾渭分明。”

明月臣警惕地看了鬼魂一眼，翻阅册子，才扫了几眼便倒吸一口凉气，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很快又入定到新的学习去了。

一旁的张宇宸瞅见空中突然掉落一本册子，料想定是艾什又做了什么，在心中发问：「刚才那是……？识海取物？」

「……我就知道你脑子里那么多小说看了也白看。这个世界没有意识精神空间，刚才我只是用周身先天元炁凝聚成物品而已。

修炼到化羽前期锁质境就能做到。」

「什么，那这个世界没有纳戒之类的吗？那骨哨不在你识海里在哪儿？

对啊，为啥我的金手指媒介不是纳戒！我要经典皮肤！」

「可以有，但是能做纳戒的人本身就需要精通空间法则，不需要纳戒，而需要纳戒的人不懂空间法则，又用不了，所以就没有纳戒咯。

至于骨哨嘛，嘿嘿，它已经是我灵魂的一部分了。」

「还有一个问题。」

「放。」

「震部是哪儿，又是个偏远的地方？」

「哦，那倒不是，他们是一群流浪的神棍，算求不准，与你的专业倒是很像。」

「我的专业才不是神棍！」张宇宸在脑内大声叱驳，选择性无视天体专业的数量级一样就算对等等“罪状”。

而明月臣，已经整个人埋进在张宇宸认知里真正的神棍领域——祝由科里了。

在城的另一头，一人匍匐在地上，不停作揖，亲吻对方的脚背。

“大人，有人看出来关窍了，求您出手吧。”

“圣父在上，竟然能破解圣药，我且去试探一二。放心，我族大巫师近日便会苏醒，

放眼焉支，都无人可与之匹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