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山一日三季,余晖消退,须臾间又落了大雨。泥土从山顶坠落,堵在民宿跟前,为了保证出行,老板只能用铁锹推土。
陆则名耷下两条腿,强撑着站起来,却眼前一黑,撞翻床头柜上的座机。电话线垂到地板,发出刺耳的鸣叫,让周惜彤从回忆里挣脱出来,把他扶到床上。
她低下头,将脸颊贴近他的手背,心脏悬到嗓子眼:“要不要给医疗所打电话。”
“别一惊一乍的,老子没事,只是窗子没关严,风刮进来呛得头晕。”陆则名勾起唇,语气懒懒散散,如果看不见他煞白的脸,当真会相信这套说辞。
“真的不需要让医生过来检查一下?”得到笃定的答复,周惜彤把窗关上,捞起衣架上的外套勾在臂弯,“那你再睡一会儿,我去餐厅打粥回来。”
陆则名却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带,让她坐在枕边:“饿了?”
周惜彤垂下眼睑,能看见他裹在额头上的纱布,血色干涸,像用火烧过的锈痕。
她皱起细细的眉,于心不忍:“不饿,主要是担心你的身体。想让你多吃饭,增强抵抗力。”
“不要去餐厅。”他用手背摩蹭她的眉眼,举止轻柔,像是在摆弄一件绝世宝物,“陪着我,好不好。”
谁会拒绝这样的请求,周惜彤拼着命点头,连连说好。
傍晚十点半。
窗外一片黑暗,枫林场哗啦啦的响,随风翻动叶子。松鼠抱着果子窜上爬下,非要暴露出一些动静才好。
陆则名受不了身上的味道,偏要去洗澡。周惜彤大惊小怪,想要搀扶他,却遭到了严词拒绝。
花洒大开,白气蒸腾,外套被扔在洗手台,溅湿了半只袖子。
陆则名用手臂把她拦在门外,意味深深地笑:“我洗澡你进来做什么。”
心跳快得像搭上顺风车,周惜彤咬着唇,继续装模作样地向他科普:“你头上有伤,不能溅水。”
“周惜彤,我用手洗澡,不用头。”陆则名将她的名字念得很慢,不着急,像是循循善诱,“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准备怎么帮助我。”
他只穿了一件黑色背心,松松垮垮,没有什么形状,任由沟壑般的胸膛亮出来。趁她被迷的七晕八素,着实要反应好一会儿,陆则名挑起眉,乘胜追击:“也用手?”
周惜彤愣了片刻,鼻尖到双腮唰地红透,半晌才从嗓子眼憋出一句:“滚蛋,自己解决。”
门被慌乱带上,她飞快走到拐角处,贴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
直到他愉悦的笑声从门缝溜出,周惜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解决这四个字太有歧义了。
她发誓,绝对无心内涵。
山中气温骤减,周惜彤没穿袜子,把脚缩在拖鞋里还是冷。趁陆则名去洗澡,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她的荒谬行径,索性爬上床,把脚伸进他的被子,汲取余留的体温。
周惜彤趴在枕头上,能闻到极淡的血腥气。在甬道的生死瞬间涌进脑海,让她烦躁地坐起来,翻开摆在床头的旅行杂志。
三流小杂志,没名气也没什么内容,图片比文字还要多。她打个哈欠,刚想把书丢回去,床的另一侧突然塌陷,被子被掀起,而后多出两条湿漉的腿。
他将手臂撑在后脑勺下,肩膀的水珠落在床单,晕出或大或小的圈,像一块块古老的图腾。她偷偷瞟上一眼,如临大敌,连忙把杂志搁在眼前,任由沐浴露的气味窜进鼻腔,又在空气里挥散。
周惜彤一目十行,大概知道这一页是在说西北风情。青海有个塔尔寺,寺庙外有个铺子专卖羊酸奶,淋上桂花蜜,再放进冰窖子冻上半天,味道好到流口水......
然后一只手把杂志捞起来,扔到一边,终止了她刚刚燃起的阅读兴趣。
陆则名坦着上半身,弯起眼睛,一望便知心情正佳:“在看什么。”
床头灯不算亮,照在他裸.露的皮肤上,让人想起羊酸奶上的桂花蜜。她想到这,也就说出来了。
陆则名精准地下结论:“看来你还是饿了。” 说完,他捞起座机电话向前台叫两份 room servic。却被告之小本生意,人员稀少,没有此项服务。只好苦笑着继续饿肚子。
“我不饿,只是好奇它的味道。就是太难买了,等我们从云起山逃出去,你定要买给我喝。”周惜彤翻个身,斗胆与他脸对脸。系住领口的绳子有了松动,露出些许风景,让他喉结耸动,又毫不留痕地挪开视线。
“哪里有卖。”说完,陆则名沉吟片刻,绝无敷衍,似乎想立刻满足她的愿望。
“青海。”
“有点远。”
“岂止是有点。”周惜彤叹声气,有些遗憾,“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满足我的食欲。”
“不难,找机会去就是了。”陆则名笑意正浓,“时间你定,我随叫随到。”
仔细思索他的遣词造句,就知道,这是在约她单独出去旅行。
“你可不许反悔!”周惜彤激动到一咕噜坐起来,小腿乱蹬,掀翻盖在身上的棉被。黑丝绒的裙子跑到大腿以上,裸露的肤色洁白,势必与床单融为一体。而他更甚,索性没有套裤子。
四目相对,宛如电光火石。
她心虚地跳下床,弯腰找寻鞋子的踪迹,却被人自腰间揽住,提到他的腿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吻去理智。陆则名将她圈在臂弯又完全放进胸膛,手掌搁在她单薄的背脊上,不曾挪动半分。
他闭上眼睛,掩盖所有的克制。而她却睁着双眸,很亮又很透,像是从天边借来的盈盈月光。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哭了。
直到她气息紊乱,死死抠住他的肩膀,陆则名才卸掉所有的侵略性,勉强放开她。正想着怎样给出一个解释,周惜彤却将脑袋磕在他的肩膀,轻声问:“很疼吧。”
陆则名怔了半分钟,等知晓她的意思,便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泥石流砸到头顶的时候,血不要钱的流下来,跟染衣服似得,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他盯着墙壁上的画,口吻平静,像是在陈述老生常谈的故事。
“也许是回光返照,我看到了母亲,还是那样威严从不舍得给我几分笑意。我好像跟你说过,母亲不是我的生母,是我长兄的生母。只是长兄在十三岁那年过世,迫不得已收养了我。她确实没义务待我好,但我小时候很没出息,总想变着花样的讨好她。”
“讨好她的第一步,就是想把自己变成像长兄那样完美无瑕的孩子。”陆则名抖着唇,音调打颤,如果在五线谱上画出来,会是一串不断走高的音符。
“但我在床下发现了一只铁皮箱,里面全是他的日记本。”陆则名皱着眉,汗渍层层围绕颈间,“我才知道原来我模仿这么久的人,比我还要可悲。”
“原来世界上,从没有完美无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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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听佣人闲言碎语提起出几句,死去的陆泽明性格封闭,不喜欢与人说话,静的就像几案上供奉的佛像。
但作为继承人,他学习优异,连萨克斯都信手拈来,是万里挑一的资质。
好奇怪的性格,但就像常人说的,也许天才都有孤僻的坏习惯。
直到他在床下发现一个铁皮箱子。
铁皮箱子落满灰尘,用嘴一吹,浑浊了半个房间的空气。
日记本被保存的很好,孩童时期的陆则名跪坐在地板上,随手翻开几页,映入眼底的是几滴血。
他用指腹蹭一蹭,发现不是颜料。
是真正的血。
背面是一行用钢笔写成的字——试卷和乐器快要杀死我,但我期盼自己发光发热,强大稳健,成为最合格的继承人。虽然痛苦,但也能博得父亲一点点喜欢。我不会死,我会活到最后,笑到最后。
署名:陆泽明。
陆则名想要博得养母的喜欢,便拼了命让自己的身体住进另一个人。但几年前,在陆泽明还未陨落的时候,他也在努力生长,只为变成让父亲喜欢的模板。
但陆泽明所背负的一切重担,都在十三岁的春游,意外死在车轮下。
他没等到笑到最后的那一天。
如果陆则名真的成了陆泽明,也只会在痛苦中迷失自己。
义务教育摧残人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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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Chapter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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