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昏暗,没人想起拉窗帘。
风一吹,树影在墙壁婆娑生长,又蔓延到床腿,把那本无人问津的杂志藏进黑夜。
陆则名低着头,将眼睛埋进碎发,只留直挺的鼻子与唇轻轻颤。台灯面向床,不偏不倚烙在他脸上,映出潮湿的光。
周惜彤皱着细细的眉,眼眶子发红,看上去比他更难过,想要安慰他,又苦于不懂安慰的方法。但男生显然不想让她为难,一改仰倒的姿势,坐起来,把床单撑出几道压痕。
他一边笑一边叹气:“本来就没吃晚饭,再哭就没力气了。”
周惜彤透过湿漉的睫毛望向他:“我只是为你难过。”
“我三岁就与生母分开,被抱到陆家做过继子。父亲以为这是对我好,却为了创业几乎不回家。六岁的我吹不出一首完整的萨克斯,被饿了一整夜。八岁的时候数学不好,养母撕碎了成绩单,让佣人把我锁在房间里,然后地震了,大家都跑了,没人想起我。十三岁我念了初中,翘大课、泡网吧,怎样荒诞都无所谓,因为老师找不到家长。”
他笑了笑,继续问:“周惜彤,这样的我是不是很可怜。”
“不。”她答得斩钉截铁,恨不得把心挖出来以此明鉴,“我爸爸出轨了,不比你幸福到哪去。”
想到这,周惜彤郁闷地低下头,终究过不去这道坎。
“我倒希望你觉得我可怜。”陆则名出人意料的说,“我脾气很差,缺乏斗志,的确不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厌恶这个家庭,但脱离了它,我在这个社会上屁都不是。所以,一无是处的我希望你在困境时,能想到一个叫陆则名的人。他虽然晦气,但还在死皮赖脸的活着。”
这是陆则名第二次现身说法。他不介意自我剖析,只妄图用糟糕透顶的经历,激励她强大,给她更多更好的安全感。
原来孤独如他,也会将仅有的温暖拿出一半,分给别人。
山中气温骤降,冷到骨髓里,好在陆则名坐在身边,可以用宽广的身躯遮住她。周惜彤将下巴磕在他的肩,使劲嗅皮肤上的干涩味,嘀咕一句:“哪里有晦气,明明是我喜欢的味道。”
她声音很轻,如同浮在水面的羽毛,风浪一掀就足够泯灭了。所幸万物安静,风也安静,只剩服务员的软底皮鞋在长廊走动,足够让陆则名听清楚。
但他却偏要耍赖:“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周惜彤识破他的把戏,故作冷酷:“好话不提第二次。”
但在陆则名面前,她明显没有自控力。很快她就出尔反尔,扬起脑袋期待他的反应。
少年的眼睛弯起来像把小镰刀,唇线外延,两条腿盘起来摇晃,能看出满足与自得。像是讨到头赏的孩子,喜不自持,巴不得立刻跑出去炫耀。等他笑够了,便要求再来一次。
“陆则名你当我是复读机吗。”周惜彤不怒反笑,手向上一伸,没好气的捏住他的脸。
而被侵犯的人垂下眼帘,视线对视线,迫使她心脏漏拍,不自觉盯紧他的唇。
女人的预感没有错,下一秒,陆则名就将吻送过来。青渣没有刮干净,蹭到皮肤上比刚长出来的寸板还要粗糙。她一躲再躲,像被拽掉一把骨头,从他的宽肩滑进胸膛。
周惜彤用手肘留住为数不多的距离:“我生在一个很小很小的城市,小到从城南到城北四十分钟就跑齐了。无论什么八卦谣言,一上午就能传遍家家户户,所以我打小就知道眼神可以杀死人。”
“社会上每一个人都告诉我,与没有婚姻关系的男人亲吻、拥抱、躺在一张床上是下贱的行径。我更出格,与没有恋爱关系的男人都可以轻松做到这一步。陆则名,我不后悔,只是害怕你没那么喜欢我。”她抽一抽鼻子,故作坦荡,“当然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不必当真。这年头,谁能全心全意只爱一个人。”
这话是假的,她在意的要死,只是想拿出无所谓的气度证明自己玩得起,放得下,即使结局不佳也不会纠缠。
但她笃定万分的意志,崩盘在他启唇的那刻。
陆则名阴沉着脸,口吻很不和善:“周惜彤,被泥石流砸坏脑子的究竟是你还是我。没记错的话,我喜欢你这四个字,老子已经当做遗言告诉你了。”
几个小时前的寺庙,余震消退,地上满是灰白碎瓦。血迹遮住半张脸,像一张诡异的红色面具,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忍住晕眩,骂出最后一句——老子玩命救你,不喜欢你还能是因为人道主义吗。
他孑然一身,没有值得嘱托的家长里短,宁愿把遗言当做表白。
“我当时真以为要死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但凡少喜欢你一点,都会趁着最后一口气打给我爸,让他找个好风水的墓地,多给阎王烧点纸,争取来世投胎有个人样,少受点罪。而不是拿最后一口气,换一个听不到的答案。”
他从未说过这么多的话,停下来歇气,只是眉头迟迟未曾舒展,看上亦正亦邪,依旧不平和。周惜彤突然意识到他的怒意,只是源于在意。
她怔怔望着他,鼻尖泛红,温热的湿痕一旦从眼眸流出,怎么都收不回来连忙解释:“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
“没安全感?”陆则名睨着她被戳中心事后忽而停滞的眼神,若有所思的笑,“那我们就扯平了。”
在少女茫然的注视下,他踏下床,没穿拖鞋,直接走到衣架旁翻出外套里的烟。他将**紧实的背肌贴在墙上,用指腹弹一根烟,利索点火。他不急着吸,搁置在指尖,任由猩红的光燃起来,又慢慢陨落灰烬。
过了良久,他才张口:“忘记陆泽明了吗。”
这是周惜彤从未细想、也不敢细想的问题,她不敢对上他探究的眼神,任由头脑放空一会,才缓缓地说:“我不知道。”
夜色刷在窗子上,烟盒被人扯烂,衣不蔽体地躺在茶几,陪伴它的只有一壶凉白开。陆则名狠狠抽一口烟,觉得不过瘾,又囫囵吞枣地点燃另一支。
白雾在空中缭绕出形状,是痴心人的飞魂,也是退而求次的自尊。陆则名将烟灭在瓶盖里,虔诚跪在床单上,低下头,用力压住她的唇:“我不在乎。”
这话是假的,他在意的要死。但一辈子漫长,心脏就那么丁点大,他没有资格要求周惜彤,只允许自己一个人在上面安营扎寨。
他早就被逼上梁山,除了举旗呐喊、为人子臣,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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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泥石流,很多游客滞留在云起山。
民宿只剩下两间房,本应该男生一间,女生一间,为了照顾伤员,周惜彤主动请缨与陆则名住在一起。楚珏和季禾虽然为难,但还是同意了。
夜色不能更浓重,猎猎风声拍在窗上,又回荡在耳边。将要濒临十二点,陆则名把电视掐掉,赶她回去睡觉。
鞋还没踩实,周惜彤就被身后的人推搡出去。关门声似乎要把墙纸震掉,她难以置信地握住门把手,居然被锁上了。
她朝门恨恨踹一脚,拔腿就跑。
楚珏没想到她会回来睡,隐约有些不开心,但很快又扬起笑意,拎起行李包就朝外走。在关门前,他礼貌询问她们,明早五点要不要起床看日出。
不出所料,这个提议得到了一致认同。
他前脚刚走,季禾便立刻凑过来,滔滔不绝地分享与楚珏吃的饭,聊过的天,以及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她眼睛含有皎洁的光,神采飞扬,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
洗完澡,周惜彤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还有比被刚在一起、还没焐热乎的男朋友拒之门外,还要丢人的事儿么。
像她这样水水灵灵的绝美少女,别说打着灯笼,打着手电筒都找不到第二个。一定不是她的原因。
夹着被子翻来覆去几个回合,周惜彤噌地坐起来,恍然大悟。
陆则名是不是不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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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天空将亮未亮,像一幅重新着色的油画。
观景亭位于民宿以南,视角极佳,能看见层层雾霭下连绵的山峦。楚珏和季禾忙着摆弄三脚架,周惜彤穿着一袭亚麻睡裙,趴在栏杆上打哈欠。她皮肤白的离奇,光着两条细长腿,如同一捧将被折断的奶油百合。脆弱的不堪一击,让人忍不住施以援手。
比如披上一层外套。
落在肩膀上的暖意让周惜彤抬起头张望,不出所料,他抄兜站在身边,风把卫衣吹鼓一角。
周惜彤挽住他的臂弯,有些担心:“怎么起这么早,你脑袋上的伤还没好呢。”
被她亲昵的举动吓了一跳,陆泽明僵硬地活动肩膀:“不碍事,躺在床上也是睡不着。”
昭阳推开云层,朝霞炽烈,犹如从鸭蛋黄挤出来的红油。
“今天天气这样好,明天也只会更好。”周惜彤冲着天空大喊三声,眼睛清亮,“男朋友,我们明天去约会吧。”
乍一听确实有些惊愕,但等他反应过来,又觉得是命中注定或早或晚的事,远没想象中难过。
陆泽明深深眺望远方:“明天恐怕不成,我要去拜访一位故人。”
“谁?”她克制不住满脑子的占有欲,有些不开心。
“一个已经过世的人。”
陆泽明口吻沉静,听不出波动,就像在唠早餐是吃蒜蓉面包还是热蛋挞那样平常。
但哀伤的眼神完全出卖了他。
还没等陆泽明听到回应,大脑就失去意识,掉到另一个慢慢无尽的时空里。
他惊恐的发现,自己寄居在陆则名躯壳里的时间越来越短。
也许有一天会走向消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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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Chapter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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