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收了回忆,亦收了手机。
想到韩朔最后那句冷冰冰的“不劳费心”,忽然有些自嘲地哼笑了一声。
半夜三更打电话说人家有病,无论换作是谁,大抵都不会有什么好声色。
回想起严立关于孤独症那段浪漫的比喻,秦川又将韩朔自初遇开始几年来的变化细细回想了一遍,越是回想,就越是震撼于欧阳月恒久的执着与坚持。
他记得她曾说过:“我若是不陪着他,他会很孤单的。”
原来,那个女孩一开始便看得透彻。
她说到做到,自始至终陪着他,然后,治愈了他。
而自己自称韩朔最亲的兄弟,从来不问前情、不分由来,怪韩朔冷漠疏离,不念旧情,一味质疑、指责,甚至迁怒,却从来没有问问自己,对于这段友情,他又作出过何等努力。
说到底,他秦川只是坐享其成的那一个罢了。
就是这么一瞬间,忽然就感觉放下了。
秦川垂下头,揉按着眉心,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摸出手机给韩朔发了一条信息:你当年是不是对月月一见钟情?
大概等了一刻钟,秦川都以为韩朔不会搭理他了,结果那人发来了一个:?
秦川不禁哂笑,又发过去一条:还为了人家放弃出国。
韩朔的电话几乎在下一秒就打了过来:“你有病?”
他声音冷淡,浅藏着微愠。
“小朔朔,你挺能装啊,”秦川哼笑一声,“人家当初追你追得那么辛苦,你——”
“有病吃药。”韩朔打断他,说完便挂了电话。
秦川拿下手机,瞅着黯淡下去的屏幕,半晌,乐不可支地掀了掀嘴皮。
午夜时分,白日城市被灼烤的地气总算散了去,偶有一阵夜风拂过,潮湿沁润,带着丝丝的凉意。
静谧的夜里,能清晰的听见规律的虫鸣,以及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
秦川在阳台上又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准备回房。
一踏进客厅,正巧撞见母亲文韵宜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杯牛奶。
“唷,韵宜女士还没睡呢?”秦川咧嘴笑,长腿一迈走过去,没正经地搂住了母亲的肩。
“儿子都还没睡,当妈的怎么睡得着。”文韵宜睨了儿子一眼,三分调侃七分关切,牛奶往秦川手里一塞,“赶紧喝了睡觉去。”
“得咧!”秦川弯下腰,迁就着母亲的身高,拿下颌蹭了蹭她的鬓角,咕噜几口就把牛奶给喝光了。
文韵宜对自己这个好大儿,那是宠到了骨子里。照秦仰山的话讲,秦川桀骜不驯又玩世不恭的性子,全都是被她从小给惯出来的。
“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我不往死里宠,难道跟你一样,把他当阶级敌人斗争到底啊?”
文韵宜当场就把自家老公给怼了回去。
洗杯子的时候,秦川向母亲问起了程西的事。
文韵宜略思索了一番,才恍然间想起,回道:“小西啊,我记得啊,小姑娘长得清清秀秀的,个子小小、皮肤白白。当年她……”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秦川蹙眉:“当年她怎么了?”
“被人绑架……”
“绑架?!”
“当时那个案子是你爸爸办的,小姑娘还算幸运,没怎么受伤。后来报警中心接到匿名电话,把关押地点告诉了警察,你爸带人赶到时,屋子里只有小西一个人,绑她的人早跑了。”提及这段多年前的往事,文韵宜神色间依然难掩怜惜。
秦川渐渐眯起了眼睛,心中隐约感觉哪里不对,但一时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对。
文韵宜继续道:“救出小西之后,你爸担心警局的氛围对那孩子造成二次伤害,就直接把她带回了咱们家让我暂时照看着。不过没多久,小西爸爸就来接她回曲林了。”
“程放?”
“对,”文韵宜点头,“他当年还只是省厅刑侦处的处长,这一晃十来年,已经是厅长了。”
秦川莫名蹊跷,问道:“他们家跟咱家很熟吗,老爸就把案件关联人往家带?”
文韵宜却摇了摇头:“也不算特别熟,你爸也是通过小朔爸爸跟他认识的。”
秦川一愣:“韩叔?”
文韵宜点头:“程放跟你韩叔是高中同学,他老婆又是小朔妈妈的大学同学,据说两人还是通过她介绍相亲结婚的。”
秦川听着母亲的讲述,心中略有思忖,一直没出声。
文韵宜继续道:“程放早年也在市局干过,不过没几年就调去省厅了。我听你爸说过,程放以前可拼了,年年先进,还立了不少功,所以升得特别快。程放结婚晚,要小孩更晚,四十多了才有了程西,老来得女,所以宝贝得紧。当年小西被绑架,程放急得突发心脏病,差点没抢救回来……”
她一边回忆一边八卦,絮絮叨叨一通却不见秦川有所反馈,不禁顿觉无趣,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起那姑娘了?”
“人现在在市局档案室工作,”秦川沥干玻璃杯,放到了架子上,“好说也是同事,就随便问问呗。”
文韵宜却惊得睁大眼:“小西来曲江工作了?还跟你一个单位?”
话音忽然顿住,她的脸上缓缓溢出笑容:“小川,你跟小西,你们——”
“打住!瞎琢磨什么呢!”秦川没好气地笑。
好大儿的个人问题自然是文韵宜的首要关切,她不甘心还想问,却被儿子按住双肩调了个方向,推着往卧室走去。
秦川嘟囔:“我谢谢您了,消停会儿吧,别成天想些不靠谱的。”
到了门口,文韵宜忽然想到什么,又抵着门框不配合了,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颇为复杂。
秦川被她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位女士,您有事说事。”
文韵宜白了他一眼,片刻后正了脸色,悄声问:“小川,你还喜欢小月?”
秦川怔住。
喜欢那肯定还是喜欢的,只是现在的这种喜欢,似乎跟以前的不太一样了。
就像是……经年的陪伴而沉淀出的一种情感依托,渐渐升华成一种更无私的爱。
不必非要在一起,看着她幸福就好。
秦川忽然觉得自己很伟大,觉悟又提升了百八十个档次。
“喜欢啊。”他笑,挑起一边眉毛,“怎么了?”
文韵宜皱起眉,又忧又急:“可我听你爸说,小月跟小朔又在一起了。”
“我知道,她回国后没多久的事。”秦川耸了耸肩,咧嘴笑,牙齿整齐洁白,“这不挺好的?”
文韵宜狐疑地瞅了儿子好半晌,见他似乎并非强颜欢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可没过一会儿,又隐隐叹了一口气,说:“这要是以前,我是半分意见没有的,可小朔后来不是那什么……”
欧阳月毕竟是文韵宜看着长大的孩子,早就当自己亲闺女在操心了,尤其是她父母双双离世之后,对她更是关心。
以前她跟韩朔好的时候,文韵宜也是乐见其成的。
比起自家这个毛毛躁躁跟个街溜子似的好大儿,韩朔虽然寡言,性子也冷了些,但脑子聪明学习好,处事稳重,待人也温和有礼貌。
关键是,那时候他对欧阳月是真的好,不说百依百顺,也是有求必应。为了帮吊车尾的小丫头提升成绩,文韵宜就不止一次看到韩朔大半夜了还在帮人弄习题册,不仅一道一道亲笔写上去,封皮还专门贴了姑娘家喜欢的卡通贴纸,真是花了老大功夫。
可后来不知怎么就……
文韵宜始终想不明白,韩朔那么内敛懂事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是突然跟人打架,还被学校开除了呢。
一想到当年他离开秦家时,那一副冷心冷情的样子,还有欧阳月满脸是泪的凄楚模样,文韵宜免不了又是一阵揪心。
如今欧阳月跟韩朔重新开始,文韵宜其实也能理解,毕竟曾经喜欢到骨子里。她就是担心那姑娘记吃不记打,以后又被韩朔欺负,受什么委屈。
一思及此,文韵宜不紧蹙起了眉:“诶,你就没劝劝小月?”
“劝?”秦川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笑,“得了吧,她可比咱们谁都看得通透。”
黢黑的眼眸,暮然滑过一抹亮色,意味不可谓不深长。
“么子意思?”文韵宜没明白,情急之下家乡话都冒出来了。
“没么子意思。”秦川学着母亲的方言,敷衍地笑,“行了,您就别瞎操心了,他俩好着呢。”
文韵宜不依不饶还要问,而此时隔着一道门板,里面传来秦仰山两声含义颇深的咳嗽声。
夫妻几十年,她能听不出这秦老头什么意思?无非表达不满,提醒她赶紧回屋睡觉了。
母子俩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便默契地结束了谈话。
秦川回屋躺到了床上,黑暗中,眼睛阖着,脑子却一直在转。
程西被绑架,她的初中同学进精神病院,以及韩朔的父亲被害……这三件事的时间线几乎完美重合。
这是究竟是巧合,还是三者之间确有联系?
省公安厅厅长程放,韩行之的高中同学……程西,程放的独生女……
忽然,脑中闪过一道亮光。
难道韩朔怀疑是程放杀了自己的父亲?!
秦川猛地睁开眼,渐渐拧紧了眉头。
如果依照这样的猜测,那么这三件事就因为程西这个关键人物而完美串连了起来,那就绝对不是巧合了。
而这也不难解释,韩朔为什么会让他去调查程西了。
秦川翻了个身,脑子里又浮现出程西隐约带笑的脸,和阳光下白得发光的皮肤。
正想着,手机响了一下。
滑开来看,是韩朔发来的短信,约他明天上午去Z会所面基。
秦川回了个OK,又将手机丢回了枕边。
脑子转来转去,又转到了韩朔讲述的当年程西来家里的情形上去了。
那天,他真的给了她波板糖?
可他确确实实一点都不记得了。
难怪韩朔嘲笑他蠢,这狗啃的记性,秦川自己都快嫌弃自己了。
这个虫鸣阵阵、潮湿微凉的夏夜,秦川第一次破天荒的,因为欧阳月之外的女人而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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