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哭过之后，就觉得压力得到了有效释放，情绪已经缓和下来。她飞快抹了几下眼角，把手机插进口袋，调整几次呼吸，站起来，嘴角噙微笑正视谢崽崽妈妈的眼睛，“阿姨，我刚才太激动了，抱歉。”

高贵女士收起一丝丝愤怒的神情，努力使自己显得波澜不惊显得大人大量，挤出一个笑道：“陆小姐很聪明，拿到了想要的，就知道在最合适的时机脱身。所以，我今天能在家里见到我儿子吗？”

陆羽清了清嗓子，调整因哭鼻子而鼻音浓重的声音，“我会问问小谢，他想不想回去看看妈妈和妹妹。”

“嗯，就这样。”高贵女士站起身，她身上那件完美剪裁材质敏感的裙边因塑料椅而折皱成波浪，她毫不在意，踩着高跟鞋“哒哒哒”从陆羽身边走过。

Lunar追出去问：“妈，不等哥啦？”

高贵女生用手指戳了一下Lunar的脑袋，“你啊，被人卖了都不知道。一点不管陆小姐在盘算什么。不管她是真懂事，还是装懂事。Oscar的脾气你不清楚？我很清楚他出现在这里会说什么，会做什么。这里人来人往，我不想场面变得太难看，更不想着了某人的道。她要是真心想劝，不用当着我们的面，恐怕还简单些。”

言下之意——

是说她拉小谢来这里，是为了大闹一场，逼他们认了她这个女朋友？

陆羽朗声道：“阿姨，等一等。既然你不愿意等小谢来，我觉得有一些事还是由我亲口来说。”

高贵女士转过身，像是护崽的母虎般死死盯着猎手。陆羽察觉到她周身的肌肉绷得很紧，虽然已经努力压抑，但一丝紧张的情绪仍是从她僵硬的动作和表情中漫出来。原来这样的女士，在涉及自己儿子的问题上，还是会慎之又慎，惧怕一切威胁她失去孩子的人和物。

Lunar没有转身，她正在看一个警察给她那辆随便停在路边的香槟色车贴罚单。她脸上的冷漠而漫不经心，仿佛在说“贴吧，反正有的是帮她处理这种事的人”。陆羽觉得这肯定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女孩。

高贵女士道：“说吧。”

陆羽深吸一口气，刚才她就想好了要说的话，现在就以不缓不急的语调说：“我能出生说明我足够幸运。我很庆幸，在天上挑选爸爸妈妈的时候，最终选择了他们，选择了一个殷实、健康、幸福的家。”

高贵女士打断陆羽：“陆小姐，我不想听你的废话，我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拖到Oscar来。”

陆羽无视女士的话，继续说：“幸运和不屈都是很好的品质。我努力读书，努力工作，努力生活，接受汗水泪水血水的洗礼，做好一切我所能想到的准备，就是为了在遇上您这样固执的人的时候，有底气对您说——不。”

高贵女士明显一愣。

听到这句话，Lunar也转过身来，用不屑却又惊叹的目光盯着陆羽，“你说得好听。真那么自立自强，还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陆羽说：“小谢没有经过您的同意，给我买了一件贵重的礼物。我能明白父母的苦心，怕自己的孩子被人欺骗。我会劝他给您道歉。他会不会这么做，我不能保证，因为他是个成年人，他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陆羽看向Lunar，“东西——我会收下。我男朋友送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收？在你眼里，我或许不值那个价钱。但他能送我，就证明在他心里，我足够——值得。”

高贵女士的脸感觉被水泥糊上，她的嘴角只要抽动一下，就会裂出细纹，一块块往下掉硬了的泥块。

Lunar往下撇了下嘴，朝陆羽眨了眨眼睛，挽起高贵女士的手臂，“妈，别跟她一般见识。我们走。”Lunar抽了几下手臂，终于把不发一言的高贵女士拖走几步，她转头的瞬间，突然抬起手臂，指着远处说，“完了，哥——哥来了！”

八月底，咖啡馆外艳阳煊赫，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门后出现了一个气喘吁吁的男人。他淡亚麻色的头发被风吹得翘起来，像是只幼年独角兽，一件白T恤被汗水彻底浸透，严丝合缝地贴在身体上，勾勒出肌肉的形状。

一看就知道，小谢是从家里跑过来的。

叮铃叮铃——

玻璃门被推开，门上的铃铛响起来。

小谢进来的一刻，抬一下手臂，看了眼电子手表，明显松了一口气，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九点十七分十秒，还剩五十秒。我没迟到，宝宝。”

陆羽本来装得很严肃，被小谢这一句话倒是逗得嘴角一勾，像是招小狗一样向他招手。

小谢喘着粗气走到陆羽身边，和她肩并肩，主动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向自己的妈妈和妹妹宣示主权，并用极不自然又极轻的声音喊了声：“妈妈。”

Lunar高声“草”了一声，“哥，你是被鬼上身了吧！你从来不叫妈妈妈妈的！”

陆羽心虚地瞥一眼小谢。小谢神色若定。陆羽闻到小谢身上的汗味，挣脱他的手，翘起一根手指，指尖把人给顶开一段距离，“过去点。一股汗味！”

小谢干脆走到空调前，掀起T恤领口，一副要把汗吹干的样子。他看着妈妈和妹妹，“刚才在电话里，我听到一些你们的谈话。是我追的她，是我缠的她，是我赖在她家里不走。有什么事，你们冲我来。”

这根本不是母子间吵架。

这是网上小朋友约架！

小谢在人际关系处理上的确是个不开窍的木鱼脑袋弟弟。

高贵女士的目光像是冰锥扎在陆羽脸上，“你的目的达到了。我的儿子来了。他为你说话，让我不能再多说什么。说了，只会适得其反。”

Lunar说：“其实我觉得，哥来了不是更好吗？”

高贵女士愣愣瞪着Lunar：“反抗父母赢得的爱情会令Oscar更加头脑发热，晕头转向。和陆小姐在一起变成一件极具挑战而又有趣的事。他的脾气，向来最吃这套。”她又盯住陆羽，“陆小姐，我实在小看你了。你是最聪明的一个。难怪能拿捏住Oscar。”

Lunar又上前拉高贵女士，试图做哥哥和妈妈之间的调停人，“妈，哥就是贪玩嘛！哥你也是，交了女朋友也要回家啊。搞得和失踪人口一样。我们都以为你在国外被绑架撕票了。这半个月我和妈妈在思南路的那栋房子里，你可以回来陪我们几天。别带她。爸随时可能飞来S市。撞上由你受的。”

小谢说：“知道了。爸来了，告诉我一声。我带陆羽一起正式见一次面。”

Lunar摇头“啧”了一声，眼珠子一打，用余光去瞟自己妈妈。

高贵女士面无表情问陆羽：“陆小姐，你觉得我很难相处吗？”

陆羽斟酌着说：“还——还好吧。”

陆羽发现了！

谢崽崽的妈妈从始至终不敢直视儿子，也没有正面和儿子说过一句话。所有的矛头都是指向陆羽和Lunar的。

谢崽崽的妈妈好像挺怕儿子的。

谢崽崽以前到底是个多拽的一个二世祖啊！

高贵女士“哼”了一声，“我已经给你留足了面子，也给你开了很好的条件。不要让他爸爸知道你的存在，也不要在我们面前出现——我是为你着想，真心的。见好就收，否则捞的东西全都得吐出来。”

高贵女士做了番挣扎，目光闪烁着说：“Oscar去留学，你留在国内。假期他愿不愿意回来陪你，看你的本事。该花的钱花，该谈的恋爱谈，只要别走最后一步，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羽看向小谢。

小谢走回陆羽身边，仍是与她十指交握，盯着妈妈的眼睛，有些冷淡地说：“放心。要是举行婚礼，肯定还是要你们出席一下的。否则，她父母不放心女儿交给我。”

陆羽握紧小谢的手。

高贵女士快要维持不住她所谓的“场面不要太难看”了，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Lunar“啧啧”出声，拉走脸上已经挂不住的妈妈，往咖啡馆门口走，她回过头，对着小谢微笑，暗中比了个拇指，做口型：“帅！”

陆羽看到Lunar把妈妈送上车子后座，Lunar钻入驾驶室，后窗降下来，高贵美丽的女士幽怨地盯着小谢。有些无奈和滑稽。隔了这么远的距离，母亲才敢直视儿子的眼睛。

没一会儿，驾驶室的门再一次打开，Lunar下车，小跑着进咖啡厅，她犹犹豫豫半天，问陆羽：“那个——我问一下，你脸动过吗？还蛮自然的。日本还是美国？哪个医生做的？”

一下子，Lunar在陆羽眼里没那么可恨了。

也只是个容易被父母影响而又电视机看多了的小女孩。

陆羽朝她摇摇头。

小谢说：“她的脸没动过。”

Lunar低声嘟囔几句，朝小谢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戳戳陆羽，“她手机被我砸坏了。你给她买吧。反正看起来老妈不准备停你的信用卡。我这几天都在市区哦，打电话找我玩。最好别带她。碰到熟人，传到爸爸耳朵里，我都跟着倒霉。”

Lunar走后，陆羽才彻底松了口气。

小谢的手掌伸过来，用手背贴了陆羽的额头，他做了这个动作后，又把自己的额头贴上来。两个人脑袋对脑袋撞在一起。

陆羽心中暗想，原来你会啊！

小谢说：“肯定超过三十八度了。我们回家。”

陆羽“啊”了一声，支支吾吾说：“我犯了个错。现在要过江去把东西拿回来。”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陪我去？”

小谢问：“我一个人去可以吗？”

陆羽说：“不行，那是金库，只有员工才能进去。”

小谢说：“打的吧。”

陆羽考虑了一下，即使打的，来回也要两个多小时，对于有幽闭恐惧症的小谢来说，估计下车的时候直接头上发霉长蘑菇，眼睛里能看到小人了。

陆羽说：“坐地铁吧。我在路上，靠在你身上睡一会儿，不容易晕车，应该更舒服些。”

两个人走到地铁站，才发现正好赶上早高峰。每一节车厢都挤得扑扑满。小谢拉着扶手，尽量不让沙丁鱼排排站的乘客挤到陆羽。陆羽搂着他的脖子，枕在他肩膀上闭目养神。

陆羽问：“礼物是不是很贵？”

小谢说：“我不知道和什么东西比起来它算贵。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可能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买下它。你喜欢吗？”

陆羽说：“回去和妈妈道歉吧。要是不能被原谅，我们两个好好存钱，一起补偿她。”

小谢说：“好。”

陆羽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如果说——我是说假如，我把礼物弄丢了。你会生气吗？”

小谢没有立刻回答。

陆羽心急难耐地睁开眼睛，枕在他锁骨窝，目光擦过他线条流畅的下巴，观察他的神色。

小谢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说：“不会。会补偿你，送一个能让你更喜欢的东西——虽然，我觉得那样的东西可能很难用金钱买到。不过，你值得我花更多心思。”

陆羽闭上眼睛，心中默念：“不在可怎么办啊！一定要在啊。一定要在啊。”默念好咒语，陆羽脸凑过去，在小谢嘴角留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小谢极轻地不含好意地笑了一下。

西区支行门外，陆羽向门卫出示工号牌，门卫打座机确认了访客信息，放陆羽一个人走进高墙围起来的西区。陆羽打电话联系预约好交接的老师，顺利走进一个坐了几百人、堆着无数雪白票据的巨大圆形办公室。

西区老师领陆羽到了一张桌子前。她看到了自己被同事误上交的资料袋和袋子里拱起来的蓝色盒子。她心中的石头顿时落下来了。

交接老师的脸色很不好看，投过来的表情里隐隐有“这都能交上来的”那种潜台词。她打印出一张证明，让陆羽前前后后跑了几个办公室，层层主管批阅，才批准陆羽把东西领了出来。

陆羽紧紧抱着资料袋，向小谢小跑过去，难掩激动地说：“找到了！都在！”她更紧地搂住资料袋，像是搂着什么宝贝。

小谢瞥见了塑料袋子里的盒子，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替你高兴。也替谢崽崽的钱包高兴。”

陆羽像是谎言终于被戳破般脸红。

小谢拉开书包拉链，说：“放进去吧。”

其实——

她想看一下小蓝盒子的。

陆羽不舍地瞥了一眼蓝盒子，什么也没说地把资料袋放进小谢的军绿色书包。小谢拉起陆羽，两人漫步回地铁站。

回银行的路上，陆羽一直怀着忐忑和期待的心情猜测蓝盒子里是什么。她一会儿想，才交往没多久就收这么贵重的礼物是不是真的不太好？可一会儿又想，小谢都说了，她值得的！

到底是什么啊？

陆羽在矜持和迫切间不断切换，令她精疲力竭。纠结和期待两大魔鬼同时作用下，她出了一身汗，也因此感觉身体舒服多了。就是两个人此刻都是臭烘烘的，恨不得再一起洗澡。

重要凭证交接手续加上来回倒地铁——竟然让两个人耗费整整六个小时才回到银行网点。营业经理一看到陆羽手中的资料袋，心如死灰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血色，一副“网点今年的风险评级抢救回来了”的满足样子！

陆羽决定咬咬牙，挨到营业结束，死活挣回今天的工资，小谢不肯离开，就坐在陆羽办公室的椅子上，等着陆羽下班一起回家。

营业结束，核账，打库，整理账包，签退，送走库箱，等能离开网点天已经暗了，陆羽看了眼时间——接近晚上七点半。

陆羽和小谢走出网点才五分钟，一个电话把她叫回来——银行的ATM机坏了，今天轮到她值班维护。

陆羽和一个搭班同事修了半天机器，就是找不出问题所在。

同事长叹一口气，有气无力说：“得，报修吧。鬼知道今天能几点回家。”

陆羽找了块“暂停使用”的牌子黏在ATM机上。

陆羽从ATM机的隔间出来，抬头看了一眼黑幕下的月亮，深深叹了口气。

今天真是霉到家了。

是不是要到庙里去拜拜菩萨啊！

陆羽、小谢和同事点了外卖，简单对付了一顿晚饭。同事打王者。陆羽和小谢大眼瞪小眼。

晚十一点，分行的维修人员终于从郊区赶过来。维修人员熟练地分解机器，从机器的深处找出一根客户捆钱的橡皮筋。机器“嘎吱嘎吱”响个不停，终于重新运转起来。

同事和陆羽小谢打了招呼，不忘嘱咐“我先走了。别忘了布控。”

陆羽一看时间，都快凌晨了，肚子扁扁有点饿，就问小谢：“去吃夜宵？”

小谢也看了一眼时间，“等等。”他抬头看员工休息室里的监控摄像头，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哪里没有监控？”

陆羽说：“更衣室。”

小谢盯着陆羽的眼睛说：“带我去。”

陆羽心绪凌乱地拉着小谢走进更衣室。

不会是要在这里来一次吧？

闭塞的更衣室里，小谢也不说话，只是抬手臂，目不转睛地盯着手腕上的电子手表。

陆羽靠在铁皮衣柜上，盯着小谢，用脑后勺漫无目的地撞衣柜。她大概已经知道小谢要干什么了。她小小害羞，又小小期待着。

离九月一日凌晨还有半分钟的时候，小谢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摸出蓝色的盒子，笑道：“你其实一直没看过里边吧？”

陆羽脸蛋红红，小把戏被人家戳破了！

小谢说：“我做了一些功课。你一直喜欢DC主世界里的蝙和猫。蝙蝠侠第一次遇到猫女是在一艘游轮上。猫女计划偷一颗钻石，被蝙蝠侠阻止了。后来，蝙蝠侠买下那颗钻石，作为订婚戒向猫女求婚。”

陆羽的眼睛瞪得浑圆，眼皮以极限的距离向上下撑开。

难道——

难道！

这男人怎么这么会！

小谢说：“陆羽，这颗钻石并不是我们第一场游戏里的东西。可我找不到比它更有意义的东西。我觉得你会喜欢它的。”

小谢说完，打开蓝色盒子。

一颗闪烁星光的心形粉色鸽子蛋映入陆羽眼帘。

这是在J酒店那场游戏里身为“猫女”的陆羽守护过的那颗钻石！

也是那天小谢在客厅里对着灯光打量的“企鹅零件”！

在岁月这条长河里散落的回忆的珍珠被串联起来。

小谢又看了一眼手表，“十二点了。”他托起陆羽的手掌，将主石两侧各镶嵌两颗黄豆大小的火油钻——像是玻璃纸包的糖果一样的戒指套进陆羽的无名指。

一瞬间，幸运的星光在雪白的无名指上闪烁。

小谢的手掌猛地在陆羽肩膀下方一压。“哐哐”一声响，陆羽后背撞上衣柜。小谢将她戴着戒指的手抬起来压在头顶上方的位置，将她抵在柜子上，迫切地吻住陆羽的唇，含糊道：“宝宝，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