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将过完年,甫一开印,河间旱灾以致出现大批流民的折子便呈至御前。
皇甫晟只觉得一脸晦气,然而,朝臣们却只顾着扯东拉西,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
他不耐烦了,高声道:“朕不想再听这忒多废话!赶紧着,说些管用的!”
朝臣们你望我我望你,彼此视线一对,随即又赶紧分开,齐齐拱手躬背,异口同声道:“陛下圣明——”
皇甫晟的鼻子险些气歪!
听听,听听!又是这句!又是老一套!
每每要朝臣们来点儿干货,他们便回以一句“陛下圣明”,噎得皇甫晟直翻白眼。
皇甫晟恨不能抓起御案上的东西就砸过去——圣明?圣明个屁!若真个圣明,就该将你们这群混吃等死的老家伙们统统砍了头!
他捂着心口,只觉得一阵一阵堵得慌。
好不容易熬到退朝,皇甫晟急匆匆地赶往翠琅宫——他要去魏淑妃那里寻找安慰。
魏淑妃永远是最温柔小意的。
皇甫晟躺在她怀里,阖上眼,感受着爱妃的柔情蜜意。
魏淑妃帮他揉了好一阵心口,又改按双鬓,手法轻柔纯熟,很快,就令皇甫晟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他叹息道:“只有在爱妃这里,朕才是轻松的。”
魏淑妃抿唇一笑,媚色怡人,“陛下这话说的,若是给旁人听到,又要骂臣妾‘魅惑主上’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取下皇甫晟束发上的发簪,拈起玉篦,一下一下地轻叩头皮。
皇甫晟舒坦得不行,“理会那起子小人做甚?所谓‘妒贤嫉能’,只有没本事的,才会说这些话。”
魏淑妃叹气道:“打小儿,臣妾就一直以为,陛下是这天底下最最厉害的,说一不二,人人都打心眼儿里爱戴陛下,无人敢有一丝不敬。直到服侍了陛下,臣妾才晓得,陛下是这世上最最辛苦的,为天下人操碎了心,却还有那等不忠不良之人对陛下的功劳视而不见。唉,臣妾真是心疼陛下呀!”
这话说得真有水平!听到皇甫晟感动不已。
他一把搂住魏淑妃,“也就只有爱妃才懂我,旁人,只想着从朕这里讨要好处,哪里明白朕的辛苦哟!”
“所谓知恩图报,臣妾能有今日,皆是陛下所赐。在臣妾心里,自然是将陛下放在第一的。”
“是啊,你不过一后宫女子,尚且知晓‘知恩图报’,”皇甫晟冷冷一哼,“那些念过圣贤书的,却不想想,他们身上披朱着紫,又是谁的恩典?”
魏淑妃一顿,觉着这话不好接下去,便换了话头,“老话说,‘易为天下人,难为天下事’。陛下日理万机,色色样样都要陛下定夺,可要保重龙体呀!”
听着这话,皇甫晟开始觉得肩背酸痛起来。也是,坐在冷冰冰硬邦邦的龙椅上,端了一上午的架子,肩背能不酸痛么?
“来,再给朕敲敲后面。” 他一边翻身,不由想:当年父王与兄长,他们是不是也如这般辛苦呢?他们又是怎么应对那些讨厌死人的老家伙的呢?
皇甫晟自来觉得不必兄长差什么,可是,在一刻,他却有些不确定了。
他并不知道,帝王之术,可不是屁股坐在龙椅上就能获得的!
河间灾民的消息一日比一日多,很快,京城百姓都知道了。
河间距离安都府,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七百多里,慢着走的话,两个月也就能到京城脚下了。
然而,怎么能允许灾民到京城来呢?
皇甫晟连下数道圣旨,令沿路各地州府,务必要将灾民截住,不允许他们靠近京城半步。但是,对于如何赈灾救济,却迟迟拿不出有效的方略来。
有朝臣建议,要开仓。可是,开哪里的仓?取多少粮?谁来主理?等等等等,却不是一句两句就能敲定的。更勿论还涉及到救治病患、预防流民作乱诸多事务。
往日里,若是要出京巡查啥的,可有不少朝臣上杆子地去抢这好事——以巡查的名义奉旨出京,可是大把捞钱的绝佳机会。
但是,面对赈灾,便各个成了鹌鹑,恨不能将脖颈缩进肚子里去,生怕皇甫晟瞧见点了他的名。
皇甫晟那个气哟!
他连着点了三四位朝臣,都被他们以各种借口推了。无奈,他只得望着朝堂上唯一一位宗亲,努力挤出个笑容,柔声道:
“顺郡王,你素来最是忠君爱民,这差事,你就领了罢!”
他话音方落,就见一直低垂着脑袋的顺郡王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啊——啊——啊秋!”。
那动静,跟炸雷似的。
然后,便见顺郡王虚弱地缓缓抬起头,一脸地委屈,期期艾艾道:“臣。。。。。。臣病了。。。。。。”
皇甫晟气得几要破口大骂:病你个头!就方才那打喷嚏的架势,几要将朕的大殿房顶都给掀了,还敢说病了?!
真不要脸!——皇甫晟真想一口唾沫啐过去!
于河间灾民的消息,沈越知道的更早,也更多。
早在入秋时,河间的气象就隐隐有些不正常。依着往年,秋雨总是不断的,多则七八日,少则三四日,总要淅淅沥沥下场雨。
然而,今年却大大不同,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一滴雨。到了仲秋时节,更是少得可怜。河水渐渐低了水位,打上来的井水也开始犯浑,不多久,人畜饮水便困难起来。
秋收之后,经过了整一个月的大太阳,滴雨未下,田里裂开了一道一道巴掌粗的干口。更有甚者,堆在田里的秸秆都干得自燃起来。
秋旱虽不如春旱那样会危及一年的收成,可于贫家,却也是能要命的。
河床都干枯了,自家有水井的,也小心翼翼地算计着用水,只有要好的亲戚来讨要时,才匀给半桶水。于是,就有人到附近的山里去运泉水,送到城里高价出售。一车水竟索价五两银子!
原本,这时节是才收了新粮没多久,阖该是粮价最便宜的时候。可因着旱情加重,粮价竟也随着水价一日一日涨了起来。
城里的有钱人家还能花得起钱来买水喝,乡户人家怎么用得起?于是,时常便闻某处乡间,两族人家为了强夺水源而械斗。赢了的,以族人性命为代价换得一时半刻的胜利;而输得了,多半草草收拾着仓皇逃跑,远走他乡,成为灾民。
到了初冬,旱情愈发严重。
河间六府的辖下,已经有四条大河断了流,伤及沿河近百万民生。
六府的报灾奏折快马加鞭地送到京城,却被压了多半个月才呈至御前。而在这半个月里,发生了太多的事——
河间六府迟迟拿不出赈灾的有力措施,以致灾民越来越多,竟有人聚而生乱,劫了官府的粮仓。
而更多的灾民,则聚集成群,开始向京城方向而来。
他们,要来向西魏之主讨口饭吃!
这几天,皇甫晟见天儿地愁,愁天愁夜,纵心肝宝贝儿魏淑妃搂在怀里,他也愁得睡不着觉啊!
按着最近呈上的消息,第一波流民已经到了睢阳府,距离京城安都府只有一百多里地了。
且,这波流民的人数还不少,估摸着起码有一两万。
这还不算,据说,后面还有两拨流民,也都在一步一步地往京城来。
哎呦喂,我滴个神呐,他们想要造反么?
“流民——流民——”皇甫晟仰面朝天地躺在龙榻上,喃喃自语着。于“流民”二字,年少时,他只在书里见着过,也曾听讲习先生提起过。他只以为,流民是吃不上饭的穷人,不肯好好做活计,这才宁可背井离乡也要没脸没皮地讨饭吃。彼时,他与太子兄长还争论过,兄长说他“不知民生稼穑之艰苦”,他不以为意地一撇嘴,“孤是天潢贵胄,民生稼穑与孤何干?”
父王在位时,没有流民。
兄长在位时,亦无流民。
可怎么轮到自己,竟然就出现流民了呢?
“民生稼穑——”这四个字含在嘴里,仿佛麻皮胡桃般,令他苦涩不已。如今,倒还真得“相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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