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们说,不能任由流民往京城来,不然,就会危及京城安危,阖该速速将这些流民截住。他们以历朝历代因为流民滋生而导致国衰祚绝为例,好生给皇甫晟补了一堂历史课,吓得他连着几晚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一群骨瘦如柴跟饿鬼似的流民绑在木架上做成了烤鸡。
因着被吓得不轻,皇甫晟打定决心,要将流民死死按住,万不能令他们靠近京城半步。
然而,流民不是一群鸭子,不是拿根竹竿左轰右撵就能听话的。总得拿出个管用的法子,才能将流民控制住。
臣中,有建议朝堂送出粮草赈灾的,有建议派出军队阻断通路的。这些法子,骤然一听都不错,可一涉及具体,就个个被喷得不行。
譬如,那建议赈灾的御史,就被户部尚书指着鼻子痛骂“以妇人之柔佞,妄撼国之根基”。转头,户部尚书就冲着皇甫晟开始哭穷:“陛下,国库里没钱呐!去年夏税收到的税银,才将将把去年的亏欠抹平一半儿;秋税收到的税银,不及前年的六成。”然后,他掰着手指头好一阵巴拉巴拉,末了,他抽着鼻子带着哭腔道:“陛下,重修翠琅宫的银钱,到现在还有一半欠着呐!”
户部尚书摸摸鼻头,站回到队伍中去。而高高在座的皇甫晟却突然觉着自己屁股下面藏了只刺猬!
胡党之人偷摸瞅了一眼户部尚书,心中暗喜:以往这老小子与咱们素说不到一起去,这会子不知吃了什么开窍丸,竟也看那姓魏的妖姬不顺眼了?!
还有那建议军队出马的,也被兵部尚书好一阵冷嘲热讽——“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粮草,不但要顾着流民,也要顾着兵马呀!上半年的军饷,至今还未见半文呐!要不您先带头将俸禄捐了,说不得也能使得用百十来人?”
皇帝也不差饿兵呐!——皇甫晟缩缩脖颈,心里有点发虚。
朝堂上哇啦哇啦吵成一片,热闹地跟菜铺子似的。
皇甫晟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却也只能咬牙忍着。
谁让国库里没钱呢?但是,这是朕的错么?
难道是朕让柳东府发大水的?
难道是朕让郇州闹蝗灾的?
难道是朕让河间大旱的?
统统这些,都不是朕的错,却为甚要让朕来遭这罪?
这些该死的流民,就会吃吃吃哭哭哭,阖该一家老小都饿死烂死在臭泥坑里!
这群没用的朝臣,就会骂骂骂嚷嚷嚷,阖该统统抄家砍头!
皇甫晟在心里不停地咒骂着,却对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一筹莫展。
对于步步逼近的流民,朝廷在一片吵嚷声中,始终拿不出有效的应对方略。而与此同时,沈越一手执黑笔,一手执朱笔,在一张堪舆图上点点画画。
廿三粘在一侧,顺着沈越的视线,将手中灯微微移动,以方便沈越看清图中细节。
沈越沉吟良久,伸出右手朱笔,想在图上点一下,却发现墨已然干了。
窗外,遥遥传来三更夜梆,以及打更人断断续续的喊声。
沈越觉得脖颈酸痛得厉害,便放下手中笔,略略活动一二。
对于流民一事,他思忖良久,也曾与属下讨论过。
属下说:“放纵流民,引发民乱,是个推翻伪王的好机会。”
沈越摇摇头,“这是西魏的子民。”
属下急了,“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只怕殿下还要艰难!”
沈越依然摇头,“祖父、父王治下清平康乐,两朝都不曾出现流民。我又岂能为了借流民之力而令百姓陷于水火之中?”
“百姓都是蠢的,他们哪里懂得这些?当日伪王篡位,这些愚民们对他三叩九拜,如今,也算是报应!”属下梗着脖子高声争辩。
“慎言!”沈越面色骤冷,语气中冷意森森,“先贤有言:‘民可载舟,亦可覆舟’。我皇甫一族,受西魏千万百姓供奉。以一国之力奉养一室,而若我皇甫家的人不能庇护百姓,不能还他们以太平安乐,怎么对得起西魏子民?”
“祖父对得起西魏子民,尊谥‘明’。父王对得起西魏子民,尊谥‘仁’。伪王所为,上对不起苍天,下对不起百姓,他会落得个什么呢?”沈越抬眼望向远方,仿佛穿透了苍茫星空。
最终,沈越压制了属下“引发民乱,群起而攻之”的建议,急得属下直跺脚,“殿下不该有此妇人之仁呐!百姓愚昧,有奶便是娘——”话音未落,便觉后领一紧,随即被彭大雄拎出了房间。
虽是打定了主意,可到底要如何处理流民之事,说实话,沈越也是头疼得很。
当前,首要之事,是赈灾,是要给流民饭吃。然,他拿什么身份来赈灾?先太子,还是杏林大国手?
其次,以他一人之力,又如何赈灾?施食、施药、治安、住处。。。。。。都需要不少人力,以一套完整而系统的方式来运作。尤其是当下,正是最冷的时候,流民却在饥寒交迫中挣扎。这个时节,最易发生冻饿而死。
如果发生大量流民冻饿死亡,必然会引发瘟疫。当如何应对?
老弱病残死了,剩下的青壮年定然不会束手待毙。群情激愤之下,只消有人站起来高喝一声,很有可能就会引发民乱,轻则杀良抢掠,重则焚村劫镇,这便埋下了祸乱的根子呀!
说实话,那下属之言虽则偏激了些,但的确颇有诱惑力。
若是能借此机会,诱引流民导致民变,进而在各地引发动荡,乃至大规模的动乱——依着当前西魏国的形势,一旦形成动乱,皇甫晟是很难压制下去的。而此时,只要沈越以先太子的身份现身,据高一呼,便最能顺理成章地收拾乱局,进而一举夺回王位。
这确确实实是个快捷有效的方法。
然而,付出的代价太大——西魏百姓会成以万计地死去,天灾与**交织,如同阎罗手中的大笔,一挥之下便划去了无数条性命。
而之后,需要耗费十多年,甚至数十年光景,才能使西魏国恢复元气。
沈越拒绝了这个诱惑。
这样大的牺牲,他不敢想,也不敢受。
与沈越恰恰相反,皇甫晟只要一听“流民”二字,就能恨得牙痒。
地方官员报灾的奏折一封赶着一封来,他真心想在这些奏折上统统朱笔一挥,上书六字——“管他娘的去死”!
是啊,怎么不去死呢?他真心如是以为。
倘若这些流民都死了,岂不万事太平?不用再听什么“赈灾”“防乱”之类的屁话,更不用发愁派什么人去?那些个死老头子们,抢好处时个个精神抖擞,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来。真真需要他们出来为君分忧时,却都一下子变成了奄奄一息的病鹌鹑,屁点儿用也指望不上!
皇甫晟是真心恨呐!
可纵然恨得牙齿“咯吱吱”地咬,他也不能痛痛快快地将这些臣子们如何。就算训斥,都不能太过火——他虽不是做君王的料,可也不是傻子,朝臣们肚子里打的小九九,他多少也能猜出些。若真是惹急了这些个死老头子,保不齐就能给自己下脸子,三五成群地来个报病不上朝,他就抓瞎啦!
皇甫晟又急又气,不几日,就上火了,喉咙痛得连口水都咽不下。
可把魏淑妃给紧张坏了!
正如她所说——其一身荣华富贵悉数系于陛下,就怕皇甫晟有一丝半点儿的不妥。
魏淑妃亲熬了雪梨膏,盛在白玉盅里,袅袅婷婷地端到皇甫晟面前。
“陛下,先用了这膏汁罢!”她自宫人端着的盘中取过玉盅,又那小银匙轻轻搅了搅,双手送过来。
纤纤玉指如葱管,丹蔻似血一点点,如兰花般绽放——正在皇甫晟最爱的娇俏样儿。可惜,这会儿他却心烦意乱,对着送上门来的美色无动于衷。
魏淑妃眼神一黯。
不过,她是谁呀?可是出得了掖庭,斗得了贵妃的魏淑妃呀,拿得起放得下!于是,她轻轻将手指向上挪了半分,再递送到皇甫晟面前时,便见白玉盅里是泛着琥珀色光芒的雪梨膏,而端着白玉盅的手指,精致绝伦,竟比玉盅还要白三分,美三分。
终于,皇甫晟回神了。
他抬手,正要接过玉盅,却见魏淑妃俏皮地一笑,忽地将玉盅收了回去,“陛下且歇着,臣妾来喂您吃药,可好?”
当然好啦!——皇甫晟最爱魏淑妃这个调调,当即心花大放,便咧着嘴巴等着心肝宝贝儿来投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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