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京城风云(二十)

京城有钱人多,酒楼食肆满大街都是。自魁星楼、状元阁这等一流酒楼,到街边只飘着巴掌大的花布招牌的小食坊,却没有一处吃饭喝酒的地方唤作“魏一楼”。

因为,“魏一楼”并非一座阁楼。

亥时初刻,一辆乌漆的马车便静悄悄地候在巷口。

沈越裹着素白缎面的大麾,身后跟着廿三与小陈哥,悄无声息地上了马车。

马车看上去不大,内里却很宽敞。除了有一塌可供沈越坐卧之外,还有一只小小的案几和两只棉绸包面的蒲团。

小陈哥曲着腰背,将马车里的每一寸地方自上而下细细检查了一番,又轻叩厢底,听听有无夹层。他将案几下的抽屉拉开,各个角落摸了一遍,又以银针探过案几上的点心茶水,最后,还不忘抬脚在那两只绵软的蒲团上狠狠跺两脚。这好一番忙碌之后,小陈哥才放下心来,冲着沈越点点头。

廿三则守在门帘处,一手按着腰间硬物,另一手则微微掀起门帘,视线在黑衣驾车人与四周之间往返逡巡。

马蹄是裹了布的,抬蹄落掌之间,只有极轻微的声响。车轮亦是做了特别的加工,不闻丝毫轧轧声。

这样一架马车行驶在空荡荡的街巷间,仿若鬼车。

夜幕下的京城,令廿三格外陌生。

白日里所有可以用于标记的符号,此刻,都仿佛化为虚无。招牌、树木、屋宇、拴马石。。。。。。等等等等,失去了光亮的庇护,悉数都被夜幕所吞噬。

他瞪大双眼,竭力想从路边的黑影中辨识出一丝半点儿的痕迹,却徒劳地发现,夜幕下的京城,是他完全不认得的京城。

他有些气馁,可又不甘心,便愈发谨慎了,几乎是目不交睫地盯着驾车人。

子时将至,马车堪堪停到了一处院落前。

大门外,有个仆役模样的人手提灯笼。

见马车停下,黑衣仆役便迎了过来,体贴地将车厢前的地面照得分明,方便沈越下车。

沈越的身影将将立稳,两扇大门无声地缓缓打开,像是怪兽张开黑黢黢的大嘴,伺人而噬。

“贵客,请——”仆役将手中的灯笼递给廿三,身形快速地向后退去,转眼间便消失在墙角的阴影里。

廿三只呆了一呆,便立刻警醒过来。他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紧紧握住腰间短匕,站在沈越身前半步处,以防有人偷袭。

“走罢!”身后传来沈越的吩咐,淡淡的,似乎并无所谓。

大门里,是一处平坦的院落。

说它平坦,是因着这里一切皆无。寻常人家院子里该有的石桌石凳、花草树木、水缸杂物等等,在这个院子都看不见。入眼的,只有正对着大门的一间低矮平房。

院落很大。沿着只得一人行走的窄窄青石板路,廿三心里暗数,“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在数到第一百步的时候,他停下来脚步。眼前正是一扇木门。

廿三正琢磨着,是该客客气气地敲门,还是蛮横地一脚踹开门,不防肩上落下一只手,惊得他差点丢了灯笼。

“我来。”是公子爷的声音。

廿三悄悄地长吁一口气,赶紧让过一边,耳根却觉得有些发烫。

沈越的手方靠近木门,尚未叩响,木门却像先知先觉似地“吱呀”打开了。

门里,幽黑一片,立着一人,个儿高,形瘦,却看不见面容。廿三借着烛火的光亮,只能瞧见他半截身子,以及衣摆下露出的两只大脚。

“沈兄,一切安好?”

“夜兄,别来无恙?”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张嘴,不同的是,一个听上去热情似火,另一个则冷冰冰。

被唤作“夜兄”的那人,似乎早就领教过沈越的“冷”,热情地抬臂就要去拉沈越的手。可惜,沈越并不想给他面子,身子一侧,避了过去。

“夜兄引路便是。”对于夜兄一以贯之的热情,沈越始终习惯不了。

夜兄对沈越的拒绝并不以为意,抬手接过廿三手中的灯笼,“请——”,便转身领先向屋里走去。

迈进门槛,廿三先是被迎头而来的一方顶天立地的照壁给吓一跳。

谁家的照壁是立在房子里的啊?

绕过照壁。突然,廿三感觉有人戳了自己一下。他一扭头,便见小陈哥冲着自己向后一呶嘴。他顺着方向看去,惊愕地发现,在照壁的背面,竟有无数星星点点的亮光。

细碎的光芒仿佛星子般,或明或暗。而光线幽暗的星子,练成一线,组成一幅诡异的图案,正是白日里沈越收到的请帖上的花押——一笔不断线的夜叉脸谱。

所不同的时,此刻再看这夜叉脸谱,只觉得那幽幽光点如鬼火般,明暗相映,竟令廿三有那么一瞬感觉这夜叉脸活了。

他转头望向小陈哥,不出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了惊愕与畏惧。

平房的占地不知有多大,仿佛是个迷宫。

夜兄引路于前,左转右转,一会儿像是下坡,一会儿又像是登山,行了足有一刻钟,便见远处隐隐有一团模糊的光亮。

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待众人走到跟前时,廿三发现,这团光亮竟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所发出的。

夜明珠系在自顶垂下的细细金索上,有小儿拳头大小,宝华璀璨,隐隐有氤氲缭绕于四周。

夜明珠下,悬着一块半尺长的小木牌,朱底黑字——“魏一楼”。

如果说,夜明珠出现之前的路,仿佛是一条充满森森诡异的鬼路,那么,夜明珠之后的路,就仿佛瞬间掉进了神仙洞府。

绕过夜明珠,穿过几重帷纱,便是一间宽阔的厅堂。

十几根金银丝缠就的细索自梁上垂下,长短不一,一端嵌着鸽子蛋般大小一致的明珠,熠熠生辉。四角燃起手臂粗的牛油蜡烛,轻烟若有若无,散发着幽幽花香。四面墙上皆为光可鉴人的铜镜,三尺见方,将头顶的珠光、四角的烛光悉数反射,映得整间屋子雪洞般明彻。

地面是一整块雪白的地毯,毛长可覆脚背,柔软胜棉,仿佛踩在云端一般。

一案居左而置,摆设着一副残局。白棉纸画的棋盘上,散落着青红二色的翡翠棋子。

“沈兄,可愿手谈一局?”

趁着此刻光亮,廿三偷眼打量这位“夜兄”。他身量甚高,脸庞却很方正,浓眉大眼,乍一看是个老实人的样子,一双眼睛精光内敛。只不过,他说话时,眼珠微微转动,流露出几分难以遮掩的油滑气息。一袭月白色直缀看似寻常,可在珠光映射下,似乎有青光一闪而过,隐隐是竹叶纹的样子。

“是个讲究的有钱人。”廿三暗自点评。小陈哥自诩识得天底下所有的布料,他曾提及一种月霞锦,有“天锦”之誉,寸锦寸金。眼前布料,依稀若是。

对于夜兄的邀请,沈越既没有点头,也未摇头。他只淡淡瞥了一眼那残局,“夜兄的棋艺,有多大长进?”

此言一出,便见那位夜兄面露尴尬之色,“长进么,是有一点点啦。。。。。。不多,不多。。。。。。”

“既无大的长进,夜兄何必浪费时间呢?还是你自觉赢得过我?”沈越说话还真是刻薄。

大抵,面对沈越的不客气,夜兄也觉得不好应对。沉默了片刻后,方讪讪道:“其实,邀请沈兄来此小坐,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故旧相见一叙而已。”

“前几日,我在桂香楼喝酒,正巧瞅见你那小厮自楼下走过。我便晓得沈兄定是来了京城。原本想要次日就与沈兄一叙,偏生手中杂事太多,耽误了好几日功夫。这不,才一得闲暇,我便向沈兄发了请帖。”

“沈兄,你既应了我的邀,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沈越面上浮起一丝冷笑,“我倒不想拒人于千里之外,只不过,主人爱说假话,客人又怎么能当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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