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极小心地将那叠纸头自挡门石下方抽出。便是他手脚再轻便,挡门石还是歪了几分,结果便是门扇连带着晃了三晃,看着廿三心惊肉跳,生怕那门扇一个不稳砸下来,将这一屋子旧书破纸搅个遍地狼藉。
借着门口暗淡的光线,廿三终于看清楚了纸头上的纸,“北良舆图”。
他心里失望地叹口气,轻轻展开已然黄旧脆薄的舆图。
北良毗邻南秦国,疆域不算小,然,地广人稀,草原与戈壁占据了一大半国土,百姓多以畜羊牧马为生。
西魏国并不与北良国直接接壤,而是被南秦国从中分隔开。然而,自手中舆图上看,却并非如此——西魏国东北边陲与北良国西南境紧紧相贴,参差交错。
廿三打鼻孔里哼哼了两声,对眼皮子底下的售假表示了极大的不满。
他有心拍打这假舆图两巴掌,转念一想,看这舆图纸张薄脆,不堪一拍,万一在他手里粉粉碎了,还不得给掌柜的讹钱?
好罢!便是此刻掌柜的不在,他也不能损坏了人家的东西逃之夭夭呀!
将假舆图复又叠回原样,廿三一脚迈入门槛,便将其丢回挡门石上。
突然,他猛一转身,抬头往巷口望去,便见一老翁弯腰勾背地“踢踏踢踏”而来,手中执一柄油纸灯笼,与插在书肆门楣上的灯笼一模一样。
那老翁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直至行到廿三面前,方喘着气低声道:“客人可要买书?这书肆就要关了,若是客人有看中的书,半价拿去罢!”
廿三赶紧抬脚让过身,看着老翁将手中灯笼插在门缝里,又侧着身挤进门扇,在丛丛叠叠的书堆中踟蹰而行,紧张得手心里都攥出了一把汗,生怕老翁脚下不稳跌倒。
廿三想了想,觉着还是有必要做个好人,便指着挡门石上的舆图,开口劝道:“老人家,这书肆阖该清理清理了。连假舆图也卖,当心被人告到官衙里。你这么大一把年纪,哪里熬得住坐牢的苦楚哟?”
老翁一怔,随即变色,“你这小子,混说什么哪?老朽开这书肆十几年了,清清白白,你敢诬蔑老朽?来来来,老朽先抓了你去见官,告你个凭白诬蔑之罪!”
廿三气得鼻子都歪了——长这么大,还头一回见售假售得如此嚣张的!居然还倒打一耙,竟要拉他去见官!
他深觉着一腔好心被糟践成驴粪蛋,怒道:“你还不承认?这舆图,可不就是假的?要见官?好,那就去见官!谁怕谁啊!”
其实,廿三也是怕的——眼下,他拿着假路引,哄哄入城的守卒还行,若真到衙门见官了,细查之下,他肯定得露馅儿呀!
不过,输人不输阵,便是心里发虚,此刻廿三的口气也硬得很——他赌老翁也不过是嘴硬!
岂料,那老翁一点也不怵,走过来一把抓起那舆图,大力挥舞着,登时将尘土搅得漫天飞扬。
廿三一边狼狈地躲着几要扇到自己脸上的纸头,一边屏气忍着咳嗽,直至退出门外,这方张嘴换气。
那老翁却不肯罢休,径直追到门外,一脚踩在门槛上,气咻咻道:“你说它是假的?那你给老朽说个明白,哪里假了?哪里——假——了???”
这一连串话“叭叭叭叭”不带歇气,尤其是最后一句话,简直是气势如虹呐!
廿三做梦都想不到,竟遇上这么一位生猛如虎的老翁,深悔自己前一刻看走了眼,竟将老虎当作了老猫。
不过,廿三也不是轻易认输的主儿,尤其是,他认定了这舆图是假的,心里就更生气了——怎地?你售假还有理了?倚老卖老,是不是?哼,今儿看我不揭下你这老不修的假面皮!
他一边抓过犹在老翁手中上下挥舞的舆图,也不管这纸张是否经受得住他的力气,“嗖”地一展开,指尖直至北良国与西魏国的交界之处,“看清楚喽!这就是证据!咱们西魏并不与北良接壤,中间隔着南秦呢!这谁不知道啊?偏你这舆图是画到一块儿的,难道不是假的?”
廿三的指尖将舆图戳得“哗哗”直响,就如此此刻他心中的得意——哼哼,看清楚喽,可不是我冤枉你!真凭实据在此,还能抵赖不成?
他正欲开口说两句嘲讽话,岂料,那老翁眉梢高挑,一脸的不屑,鄙夷之色仿佛自鼻孔里喷出来似的,“你小子眼瞎罢?看清楚再说!这可不是现下的舆图,乃是宣治十年的舆图,早都不能用了。”
廿三一头雾水,“什么个意思啊?什么叫‘早都不能用了’?”
大抵老翁也觉出了眼前的鲁莽黑小子并非故意找茬,心下略平了几分,解释道:“现下用的舆图,是肇庆八年改过的舆图,那上面确实是南秦国将西魏国与北良国分隔开。可是在此之前,北良、西魏却是两国接壤的。”
“为什么啊?”廿三还是不明白。难不成老天爷给南秦国降下一块地盘,不偏不倚地就插进两国交界之处?
这也太神奇了罢?
老翁倒是一脸诧异地瞅着廿三,觉得这小子既会看舆图,并不像是山沟沟里出来的土疙瘩,怎地连那等大事都不晓得?
大抵,开书肆的人多少有点好为人师的毛病,老翁年岁大了,更是难免话多。
“肇庆四年时——嗯,让老朽算算——对了,就是南秦国的熙平八年,南秦与北良开战,非但打赢了,还一举将当年被北良占据的五座城池给夺了回来。”他一边抻着脖子眯缝着老花眼盯着舆图,一边轻轻指点着,“喏,就是这里——这里,看到没?这五城,如今归了南秦,新的舆图上自然是改为南秦国的国土了。”
廿三听着听着,就傻眼了——居然还有这等事?南秦也太好命了罢!
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尴尬地道歉,“那个。。。。。。老人家,我真不晓得还有这么回事儿,哈哈,那个——冒犯了您,你可别生气。哈哈,我也是担心,万一有人依着假舆图行路,不是要糟糕么。。。。。。那个,哈哈,哈哈——”
老翁到底上了年纪,见廿三认错的态度恳切,纵方才怒火熊熊,此刻,已是消了心火,不欲与这个愣头小子计较。
他不以为意地收起舆图,“啪”地丢回屋里,拍拍手上的灰,还不忘指点廿三几句,“年轻人啊,遇事多看一看,多想一想,甭跟个愣头青似的。便是你有个好心眼,可好心也能办错事呀!”
“是是,是是,您老说得极是。”廿三点头如小鸡叨米,完全不见前一刻的正气凛然。其实,他心里憋屈极了——自打清醒过来,白石庄的人谁不夸自己有眼色,机敏过人,纵不敢自比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怎么在这老翁嘴里,自己就成了愣头青了呢?
“这世道,可不是只有好心就能活的呀!便是忠心耿耿如那南秦的甘大将军,纵然打赢了北良,夺回五城,立下不世之功,到了,还不是死得冤枉!尸骨无存,还背个‘叛贼’的恶名。”老翁一声长叹,面露唏嘘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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