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昂只觉得脑中一片嗡嗡,搅得他头晕目眩。
甘营儿身心俱疲,却硬是凭着胸中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住他,修长有力的手掌紧紧攀着他的手——难为她在此等情形下,还能分析得条理分明,将这好一长串话说得不急不缓,将每一个字如铁钉般钉入陈昂心底。
陈昂艰难地抬起眼眸,深深凝望着甘韫儿,唇角露出一丝干涩的苦笑,有气无力道:“是么?韫儿,你真聪明,这都能猜得出来。”
甘韫儿眼中浮上浓浓的失望。她深知丈夫性格,说话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纵旁人冒犯了他,他也等闲不会生气。说好听点,是敦厚和雅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可往不好听里说,便是软弱怯懦,缺少振奋之气。
这样的性格,不能一昧说不好,却要看是用在哪里。朝臣们都希望一国之主是个好脾性好说话的,这样,即便冒犯了,也不会砍头抄家啥的。然,这一刻,甘韫儿却是心生怒意,悲凉和憎怒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眼皮阖了一阖,待再度张开时,又清亮如昔。
“圣上,”她轻轻唤道,“圣上是不相信罢?也难怪,太后娘娘口口声声说视您为亲子,而德王殿下又与您一道长大,这份情意,岂是说变就变的?圣上,您是个厚道人,看人都往好里看。只是,有时候,一厢情愿是没用的。”
“圣上,您是一国之主,不能没有决断呀!”
甘韫儿深谙,逼陈昂是没有用的。只有等他自己想明白了,一切才能有下文。
可是,他怎能想明白么?
抑或,他是否愿意想明白?
甘韫儿内心深深一叹——老天是否愿意给他足够的时间想明白呢?
起先,陈昂确为甘韫儿的话刺激得不轻。然,片刻之后,他便晓得,这一番话并非空穴来风。甚至可以说,虽无可摆在台面上的凭据,却也全非一派虚辞。
毕竟,他是先帝手把手教带出来的太子。
毕竟,他已作了十年的国主。
虽不敢夸口是天纵奇才英明神武,可也是个心窍清明之主。他敬奉太后,爱护德王,自然是发自本心的情意使然。只是,他还不会糊涂到只一昧地袒护和不愿承认。毕竟,天家,既是父子兄弟,又是君臣尊卑。
陈昂想安慰甘韫儿几句,却难过地发现,自己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只能捏了捏甘韫儿冰冷的手指,作为关切之意。然后,回过头对着守在殿门外的孟绦,“好生伺候着娘娘,万不可劳累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无论谁来拜谒,就不许打扰娘娘休息。即便是太后娘娘,也得婉拒了。”
孟绦心头一惊,赶紧应道:“遵旨。”
陈昂独立院中,抬头望向天空。
凤仪宫前的庭院甚大,沿着墙边种了好些花草。如今,这些花草开得蓊蓊郁郁,一片繁茂生气。
在他的记忆中,以前的凤仪宫不是这样的。
凤仪宫是历代王后起居之所。在陈昂幼年时,他的母后就住在这里。
陈昂依稀记得,彼时的凤仪宫明瓦碧檐,富丽雍容。一道道轻绯浅黄的云绡挂在凤仪宫里,衬着袅袅的香薰软烟,恍若仙境。而母后,总在倚着软榻,笑眯眯地听他奶声奶气地读书。偶尔有眼生的字,他便会抱着书卷,吃力地爬上软榻,挤在母后怀中,半是撒娇半是害羞地向母后请教。
而母后总会笑话他,“定是在太傅上课时不专心”。他吐了吐舌头,将小脑袋拱在母后怀中,贪婪又惬意地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沉浸在母后身上那独有的香甜气息中。
母后过世后,先帝便封了凤仪宫。即便后来淑妃姜娘娘承继后位,也只能住在翠微宫。
直至他大婚前,先帝才下旨重开凤仪宫,命人好生整治修缮。
彼时,他还是太子,甘韫儿身为太子妃,自然没资格住进去。以致于诸人皆以为,重开凤仪宫是为了姜后。
然而,凤仪宫始终空着。直至先帝大行,姜后都没能在凤仪宫住一天。
他登基后,姜后便尊为姜太后,自然更没可能住进凤仪宫了——以太后之尊,自然是要搬进适合养老的福泰宫。而凤仪宫则迎来了久违的新主人——甘后。
甘韫儿不喜奢华,素爱清淡。故而,凤仪宫便不再张挂那些价值千金的云绡,轻烟缭绕的昂贵熏香也换成了鲜花鲜果,殿中庭宇一派葳蕤的鲜嫩生机。
陈昂喜欢这样的生机,清新,恬淡,令人精神振作。
精心修剪后的花草明媚绚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天空中一片片云朵往来变幻,时做奇峰,时化巨兽,变幻莫测——
正如今日之朝堂——谁能想到,一日之内,居然会发生这么多事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能借给他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助他明彻真相?
“武勇侯通敌叛国”的消息,如火燎秋原般,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内外。
一时间,叫骂声,反驳声,响彻朝堂内外。甚至,就连大大小小的斗殴都发生了十多起,无一不与此相关。
武勇侯素有“军神”之威名——这可是人家实打实的战绩垒出来的,非一日之功,乃是经年所积。
世人乍闻此讯,自然不信。然,禁不住传话之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就连武勇侯何时何地勾结了西魏敌军,何时何地伙同土匪残杀当地百姓,都一一说得分明,跟亲眼见了似的。
所谓“三人成虎”,岂不同欤?
民间物议沸腾,而朝堂之上亦是如此。
武勇侯的名声一向不错,纵有个外戚的身份,也不曾给他减分。只是,奈何军报中有德王的份儿——“为德王击杀”,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德王殿下的名声也不差,虽然不如武勇侯以战功而卓著,却也被捧为“贤王”。除了素爱收集宝马,置办了几个巨大的马场,也没什么恶名。至于性好奢华用度靡费什么的,——嘿嘿,天潢贵胄,奢华乃是天生就阖该享受的,眼红什么?什么什么?强夺田庄,迫良为佃?这都是德王手下的恶奴所为,德王殿下远在边关,如何晓得?
对了,这可是最最要紧的——遍揽王族贵戚,有哪个如德王殿下,小小年纪就远赴边关苦习兵事?况且,他还曾向甘飞扬那老贼学习,也算得半个弟子。这做学生的,总不会赤口白牙地诬陷自己的老师罢?这可不正彰显了德王殿下大义灭亲?
朝堂上,并非没有替武勇侯辩白的。然而,一来缺少证据,而军报上却是字字句句都能将武勇侯钉死;二来,武勇侯素不与朝臣有过多交往,颇有些独善其身的姿态,而今他父子俩皆亡,纵有人看不过眼仗义出声,却敌不过“人亡茶冷”的凄凉。倒是国主陈昂,表面上看是不偏不倚,实在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
武勇侯父子及甘家军叛国?单凭一纸军报,可做不了数,实凭实据地拿出来!否则,一代功臣身败名裂,岂不令世人心寒?
眼明的人,渐渐看出了这一点。只有那些个糊涂蛋,还在“汪汪”吠叫不停。
就在天下人无不议论纷纷之际,甘营儿日以继夜地千里奔波,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京城。
注:
**三人成虎:出自《战国策 魏策二》。原文为:“庞葱与太子质于邯郸,谓魏王曰:‘今一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 ’王曰:‘否。’‘二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 ’王曰:‘寡人疑之矣。’‘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信之矣。’庞葱曰:‘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今邯郸去大梁也远于市,而议臣者过于三人矣。愿王察之矣。’王曰:‘寡人自为知。’于是辞行,而谗言先至。后太子罢质,果不得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鬼魅噬(十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