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殿内,果然是崔元宗他们在里头,见太子和晋王一行人来了,众人连忙起身行礼。太子倒是在这个时候装得恭敬有礼了,一见到齐渚望身体欠安还要给自己行礼,赶紧就上前去拦住了他:“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安,齐相不必多礼的。”
“你们怎么一起来了,倒是不必朕一个一个去寻了。”
“儿臣在外头偶遇了三弟,听说他是为了二弟的事而来,所以就叫上他一起进来了。”
“哦,显儿的事,朕说过了,朕不会处罚他,只是让他在家闭门思过,至于那个洛煜,关上他几天又有什么的,难不成他还要为了一个男人忤逆他的父皇吗?”
圣上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明显还是有些余气未消的,再加上太子一直说话,李昭晏甚至插不上嘴。
“父皇,”终于,他找到了一个契机,插了话进去,“二哥知道错了,他不该欺瞒父皇,但洛煜大人也是内衙的中流砥柱,现在把他关起来,怕是内衙会忙不过来的。他跟二哥,只是老相识而已,洛煜此人,对二哥也是用心良善的,没有什么恶意。”
“内衙事忙?”比起那个不得宠的二儿子,圣上明显更在乎内衙的情况,“内衙是挺忙的,所以朕把净方给叫了回来。”
大家这才将视线从太子身上转移到了角落里那个身穿袈裟的邋遢和尚身上来。
“草民见过圣上,圣上这些年还好吧。”
净方行礼的方式叫在场的众人都看得惊呆了,圣上似乎也并不在乎这个,径直就走了下去,拉起净方的手就开始寒暄起来:“那次南山寺下,朕都已经到了,本想上去看看你的,可终究还是没上去。这些年委屈你一直住在那样的地方了,真是叫朕过意不去啊。”
“圣上言重了,为圣上和太后祈福,是草民的荣幸。”
净方语气平淡,似乎皇帝的青眼也并没有让他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耷拉着的胡须直接盖住了他的大半个面庞,进宫之前他也没有要修理一下的意思,更是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说话还一直是这个样子,冷冷淡淡的。
“怎么也不理一理,看着倒不像是你平常风流倜傥的样子了。”
圣上还顺手摸了摸他杂乱的胡须,净方这才笑了出来:“让圣上见笑了,草民一直呆在山上,没人也没事,所以就没有收拾。”
“你们不知道啊,这个净方以前在京都,那可是人见人爱啊,京都的多少贵妇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现在你看看你这样儿,跟个小乞丐似的,谁还能认得出你呢。阙原,去找两个人来,帮他收拾收拾。”
圣上一边打趣着他,一边跟大家讲起了净方的陈年往事,几个在场的老臣无一不是笑得乐出了声来,只有他们几个小辈,不敢乱动。
净方跟着阙原就走出了大殿,堂下的众人也还在跟着嬉笑着,外头突然就冲进来了一个小太监,将这一切的平和都打破了。
来人着急忙慌地禀报道:“圣上,内衙右使宇文曜求见,说···说···”
“说什么?”
圣上的语气也一下子就收敛了起来,变得冷冽了许多。
“说城门暗杀,内衙折损了几员大将,都是来自···来自蜀中。”
太监不敢如实禀报,只能婉转再婉转地陈述这件事了。
“宣!”
圣上一甩袖子,直直地坐在了堂上,等着宇文曜,也看着下面的众人。大家刚刚还在一起说说笑笑呢,现在又俨然恢复到了之前严肃的氛围之中。
宇文曜不是一个人进来的,他还带来了内衙的仵作,还有魁听。他善于用毒,对这种东西最是了解了。
在里头站着的崔璟成也是忧心极了,自己就早走了一步,怎么就会出了事呢?离开蜀中的时候,自己还特地调了别的地方的探子来押送他们,怎么会···
宇文曜一进来,刚一跪下,崔璟成便也跟着跪下请罪了。
“圣上,臣已经查明,蜀中带回来的三个人,皆已丧命,都是中毒而亡。”
“中毒?在京都的城门口中毒?”
圣上一边质问着,一边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吓得在场之人纷纷下跪,不敢言语。
“是臣失察,叫歹人有了可乘之机,不过这些人都是早早就藏好了毒药的,等一到京都城内,就立马服毒。臣已经在他们几个的袖口,都发现了毒药的痕迹,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的。”
“内衙有他们几个的记档吗?哪里人,家人还有什么人口吗?”
“回禀圣上,这几人都是孤儿,无亲无故,不过臣已经派人去查他们更深的底细了,三日之内,必有结果。”
“好,好啊,这手都伸到朕的面前来了,三天之后,朕要看到结果!”
“是,臣马上去办。”
说着,宇文曜就带着仵作和魁听退了出去,崔璟成却还依旧跪在堂下,不敢起身。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圣上转脸看着崔璟成问道。
“圣上,是臣大意了,当时带他们离开蜀中的时候,他们很是配合,臣···臣没有预料到,他们竟然会···”
“会留有后手,看来事情远比朕想象的要严重多了。”
圣上虽然是在跟崔璟成对着话,但眼神已经扫视到了堂下的每一个人身上,尤其是太子,神色十分镇定,立于堂下时,丝毫未见惧色,这也让圣上不得不多看了他两眼。
“张常守故去,太子的新任老师人选,定得怎么样了?”
圣上突然话锋一转,将话茬扭转到了太子身上。
“回禀圣上,太子殿下觉得自己已然到了这个岁数了,已经不再需要老师教导了。”
齐渚望刚说完,太子就紧接着接话道:“是的父皇,儿臣已经长大了,而且张太师在世时,儿臣已经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了,别的老师怕是儿臣一时半刻也适应不了。”
“适应不了也得适应,你的老师将来会是你最好的倚靠,张常守确实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了,朕早就该为你换个老师了。”
圣上似乎是话里有话,刚刚还信誓旦旦的太子爷,现在一听完圣上的训话之后,便变得哑口无言了起来。
“朕听说安青的病已然好全了,是吗?”
“是,圣上,开春了,不只是安大人,连工部尚书杜大人也日渐好起来了。”
林楼辅和崔元宗都在这个时候哑了火,只有齐渚望还敢接圣上的话了。
“除了太子,觉儿的老师和伴读也该定下了,他的母妃不在了,朕就更不能叫他跟着一些不三不四的学坏了,所以,给六皇子定老师和伴读的事,齐卿,就交给你去办吧。”
“是,臣领旨。臣这里倒是有一个不错的人选,此人虽未身居高位,但博学广识,精通地理水利之务,为人也颇为和善,臣觉得,倒是适合教导六皇子。”
“哦,还有这样的人,朕倒是没怎么听说过,是谁呀?”
“回圣上,此人乃是礼部主事季安,也是圣上登基初年的进士,学问不错,更是颇有胆识。”
原来齐渚望举荐的这个人,竟然是季安?李昭晏倒是颇为惊讶,季安他倒是了解一些,确实是个野路子,不像平常官员那样。可齐渚望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举荐他呢,难不成这个季安改换门庭了?
同样,在场的除了李昭晏以外,太子也是颇为惊讶的,他没想到齐渚望竟然举荐了自己的幕僚做六皇子的老师,更没想到他竟然留意到了季安这个不起眼的人。
“季安?那个跟着晏儿一起去洛州的礼部主事?”
“是,原来圣上知道他。”
“朕记得他之前是在工部任职的,也是个不错的苗子,怎么反倒是去了礼部?”
“听说是他家里妻儿皆有顽疾在身,所以这个季安就给自己寻摸了个清闲松快的活儿干,但此人才干还是有的。”
“既然你保荐他,那就叫他进宫来,朕瞧瞧吧,要是不错,以后就让他到翰林院去挂个职位,专门教习六皇子。”
“是,臣回去就去通知他。”
“太子既然不想要老师了,那就罢了吧,不过最近京都不太平,内衙还是要加派些人手去东宫护卫着。”
明眼说是护卫,其实就是想多找些人来看着太子,但大家也都是看破不说破的,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多嘴,包括太子自己。所以圣上一说完,太子就连声道谢,生怕说慢了,圣上就会怀疑,他是不是对他这样的安排有意见。
“崔璟成,回去之后选两个得力的人,跟着云天在东宫看护太子,要是太子出了事,朕唯你是问。”
“是,臣一定尽心挑选。”
“你的奏报呢。”
圣上终于把话又说回来了,在一个大家都已经放松了的时候,他要突然再次提起了内衙在蜀中调查的奏报。太子的脸色也瞬间就起了变化,崔元宗他们也是面面相觑,更是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听说净方是跟着你一起去的蜀中?”
圣上一边翻看着崔璟成呈上来的奏报,一边问着他。
“是,臣以为内衙人手不够,还要带几个人回来问话,怕半路出事,所以就叫了净方师父一起去,他是内衙老人了,还有些功夫在身,臣也是以防万一。”
圣上一边看,一边听着,底下没有一个人言语,大家都在等着,看着圣上看完之后的表情。
“以防万一?还是没防住!半路是没出事了,现在人家是直接在京都下手了!这是在打你们内衙的脸,还是在打朕的脸呐!先前广义候一事,朕就没有追究,现在倒是纵容得他们更加猖狂了!”
圣上话说得虽然平静,但语气十分凌厉,吓得在场的人无一不是缩头缩脑的,不敢搭腔。
“是臣的错失,还请圣上责罚!”
“不必了,你走这一趟,已然辛苦了。朕现在已经解决了北境边患,是该腾出手来,料理料理西南的事了。阙原,宣崔璟辞入宫,再叫人去把广义候也一起叫来。”
“是,老奴马上去办。”
随着阙原的离开,崔元宗他们也像是发觉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终于舍得开口发问了:“圣上这是要对西南一带动兵吗?”
“西南一带的吐司作乱愈发严重,还有西疆少数部族也愈发不安分,此次要不是广义候进京,朕还不知道,西南局势,竟然比北境局势更加严峻了。朕也知道,现在不是动兵的最佳时机,但要是迟迟没有任何动作,恐怕这些边夷蛮族就要骑在朕的头上来了!”
圣上故意将近来发生在蜀中一带的事情,归结到了边患日隆的身上,但明眼人的知道,这是他在为太子开脱,尤其是当着诸位重臣的面,圣上还是依旧保留了太子的颜面的。
“此时动兵确实是不妥,不如先陈兵边境,震慑对方,也好解眼下的燃眉之急呀。”
“说到陈兵一事,朕倒还有一事要问问你们的意见,蔡州青州兵马使洛煜,你们觉得该如何处置?”
圣上有此疑问,一来肯定是为着蜀中一带愈发不安稳的局势,二来,也是想看看朝中大臣对长公主一事的态度,但显然,大家对这件事的态度,就不如刚刚简简单单谈论兵部事宜的时候那么积极了,大家瞬间就把脑袋全都埋了进去。
“怎么,都不说话了?哑巴了吗?你们不是天天惦记着朕要怎么处置长公主,怎么料理洛州的后续事宜吗,现在倒是一个个的装聋作哑的了?”
圣上拿起案上的一卷书卷,就重重地砸在了桌上,扫视着下面的每一个人。
“回禀圣上,此事既是国事,更是圣上您的家事啊,长公主是您唯一的妹妹了,臣等唯恐要是处置不当的话,会断了圣上您与公主的血脉亲情啊。”
齐渚望一向是看重这个的,所以他一说完,圣上就笑了出来。
“辞安呐,你还是那么的···多愁善感,那你的意思是,朕该放了她?”
“圣上曾经应允洛煜将军,要是将军出兵北上,拿下支然一战,就免公主殿下一死。如今将军得胜归来,也未求什么赏赐,只是恳请圣上饶恕长公主性命,圣上不妨应了他这个请求,只将郡主留在京都便可。”
“老狐狸呀,看来你已经有对策了?”
齐渚望泯然一笑道:“圣上英明,早就已经给臣指了路了,臣只是怕圣上碍于颜面,不愿意开口罢了。”
“哦,那你说,朕是怎么想的?”
“圣上的圣意,臣不敢胡乱揣测,只是想着为圣上最好的打算,臣···”
“行了行了,别整这些酸的,朕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直接说!”
“臣以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为郡主在京中安一个家,这样一来,不仅长公主和将军在京都有了牵挂,而且将来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也不至于像这回这样,无法牵制公主和将军了。”
“那你觉得,谁比较合适啊?”
“回圣上,您刚刚下诏册封的习国公一家,正有合适的人选。”
圣上就猜到了齐渚望要说这个,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呀,还真是会洞察人心。他知道圣上不可能会叫张家舒舒服服接下这个爵位的,但又不得不做给外人看,所以,该册封的还是要册封,但是该制衡的,同样也要制衡。
圣上笑着看着堂下这个位自己排忧解难的老臣齐渚望,顿时就拍手叫好了起来:“辞安,最得朕心!就按你说的办,命钦天监选个良辰吉日,朕会下诏,将誉章郡主下嫁给新继位的习国公。郡主出嫁,长公主一事,朕便饶恕了她,不过,从此以后,公主再无调度任何府兵之权,命内衙严加看管。郡主出嫁,特升为誉章昭令公主,按嫡亲公主的嫁仪准备着吧。另外···”
圣上一定是在想着洛煜的事,所以在这个时候打了结巴,他对于武将之事,一向是慎之又慎的。
“圣上,不若将长公主和将军一同派往蜀中吧,正好广义候手底下还却个将军呢,驸马正合适,也好叫侯爷时时督促着他。”
崔元宗这个时候终于是又舍得开金口了,这些老臣,一向是最爱护自己的羽翼的。
“好,这件事就等他进宫了再谈吧。既然公主出嫁,那日后习国公就去京都府领个闲差吧,要职这等事,就不要交给他了。”
“是,臣遵旨。”
底下的老臣们三言两语就将这件事给定下来了,太子那脸色,可当真是不好看呐,那叫一个惨白呀!自己辛辛苦苦为张家谋划,没想到最后父皇一纸婚书就将此事给了结了?自己还想着将来让张玉嗣入禁军领职呢,现在来看,这就是这帮老臣和父皇的谋算了,真是奸呐!
大家都各怀心事地准备离开议政殿的时候,圣上却在后头叫住了太子和李昭晏,大臣们也都心知肚明,自己就退了出去,只留了他们父子还有崔璟郅在里头。他本也想跟着出来的,但圣上点名要他也留下,崔璟郅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待在那儿了。
“你们俩最近怎么样啊?”
“父皇,儿臣一切安好。”
“哼,”圣上看了一眼下头的三个人,就连不说话的崔璟郅都跟他们是一个模样,“好?朕倒是看你们都好得很!”
说着,圣上叫人拿着一摞东西,递到了太子面前去。
“自己看看吧,看看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太子谨慎地翻阅起了面前的书卷,刚开头就给他吓了一大跳,上面写着的,似乎是内衙的监视记录,里头更是写满了自己在东宫的隐秘私事,看得他不由得脸都红到耳根子去了。
“父皇,这···”
太子刚要解释,圣上就扬起手来,叫停了他。
“朕不管你是怎么样,但···”
圣上终究还是忍不下心来跟自己的儿子说重话,还是走到了他的身边,扶起他和李昭晏,一边拍着他们的肩膀,一边语重心长道:“朕膝下子嗣不多,你们俩算是最成才的两个了,朕也老了,将来你们还要相互扶持。像朕跟广义候,你们的堂叔一样,自己身边总还是要有个值得信任的人在的。以前的种种,就让他过去吧,朕不希望将来还看着你们两兄弟兵刃相见。义儿,父皇知道你一向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执拗得很,可为帝王者,安能只知道横冲直撞,不知道婉转曲折呢?晏儿,你最是小心谨慎,经不得事,这也怪朕,小时候不该叫你一个人去城外住着,养成了个唯唯诺诺的性子。你们俩都有好也坏,朕也试探过,可最后来看,还是义儿更合适这个位置。”
圣上一边拍着他们的肩,一边看着自己身后的宝座。
“你弟弟胆子小,以后你要护着他,不能再吓唬他了,知道吗?”
太子有些惊慌,但还是顾着场面,点了点头。
“你大哥这个人是有些激进,有些时候还会被冲昏头脑,但你也得体谅,他毕竟是你的大哥,是储君,是养在朕身边这么多年的太子,知道吗?”
“儿臣明白。”
“最近京都出了很多事,大多朕都是看在眼里的,朕之所以不言语,就是想考验考验、历练历练你们俩。义儿,为人君者,要有容人之量,不可万事皆按自己的头脑一热来做,以后切记不可再像现在一样狭隘胡闹了。晏儿,你要记住,你现在已经是亲王了,不用再像以前一样,谨小慎微的了,要挺直腰板来,叫他们好好看看你的风采嘛!”
圣上的意思似乎已经很明显了,就是在告诫他们俩,近来的种种,都是他的试探,两人已经通过试炼,让他得出了最后的答案,他还是选择相信太子,日后会有所改观的。
不过他似乎对两人的事,了如指掌一般,就连他们在宫里长街上说的话,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太子恐吓李昭晏的事,就连崔璟郅都只听得了个大概,没想到圣上竟然专门派了高人看着他们俩。
尤其是太子,不仅是自己的秘密让人知道了,而且自己对李昭晏所做的种种,父皇竟然都看在了眼里,只是隐而不发而已,并不是他年纪大了,不知道事了。
“义儿,朕今天就要你许下承诺,将来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再对你弟弟下手了,可以吗?”
太子紧张地咽了几口口水,跪下请罪并承诺道:“儿臣有罪,儿臣不该蒙蔽了双眼,对三弟下此狠手,儿臣向父皇保证,此生定好好善待三弟,不会再发生之前那样的事了。”
“好,”圣上一边扶起太子,一边感慨着,“朕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们了,这段时间京都人心浮动,朕要你们好生将这股子浮躁气安抚下来,以还京都安宁。至于晏儿,不论是江南还是蜀中,亦或者是你要去自己的封地晋州,朕都可以应允,想必太子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儿臣愿为三弟安排,只希望三弟南下一路顺遂。”
这时候他们俩倒表现得兄友弟恭般和谐了,尤其是圣上,拉着两个儿子就撒不开手,边说边嘱咐,一直唠叨个没完。
崔璟郅就趁他们没注意自己,偷瞄起了太子跟前那一摞东西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这里头记载的竟然是太子的衣食起居,这怎么看着还像是画了图一样呢?
崔璟郅不由得偏着脑袋,凑得近了些,眯着眼睛看了起来,还得时不时地注意着眼前这三位的动向。
“太子于梨桐书院买回一···一江南男子,其人甚美貌,太子深陷···”
崔璟郅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念着,一个晴天大雷仿佛在他心里炸开了一般,太子竟然就是买走梨桐书院那个花魁的人?太子还有这爱好?他就这样把人养在了东宫,这么多年竟然没人发觉?
三人在前面聊着,崔璟郅就仿佛脱离了出去一样,自己在心里跟自己聊了起来。原来圣上什么都知道,他也什么都明白,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看戏一样看太子和晏儿的争斗,看朝臣们争锋相对,竟然只是为了考验?那他知道林楼辅的诡计吗?还是他依旧放之任之了呢?
圣上就如此自信,自己一定能够掌控朝堂吗?难怪刚才林楼辅一言不发,难不成是圣上也跟他摊牌了?
崔璟郅不由得在心里冒气了一股冷汗,要是晏儿以后坐了这大位,他会不会也这样算计自己和身边之人呢?难怪长姐不愿意跟圣上交心,更是对太子冷冷淡淡的,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这些年,哪里还能真的交出自己的真心呢。
崔璟郅不由得咋舌,原来最是无情帝王家,是这么个道理。长姐这些年在宫里,到底是是怎么过来的呢?她跟贵妃娘娘如此要好,是因为她们有相同的境遇吗,还是长姐觉得她帮自己引开了圣上的大多数注意力,她才能在宫里安生地生活这么多年呢?
崔璟郅轻叹了一口气,本以为只是舒缓一下自己的心情,没想到却被圣上发觉了,他扭过头来,终于想起来了后头还有一个他。
“阿郅?”
“是,圣上。”
崔璟郅差点没回过神来,一头跟圣上的眼神撞在一起的时候,他赶紧就跪下了。而且圣上竟然这样叫自己,还挺让人意外的,难不成是父子之间寒暄了一阵之后,连带着对他这个平时看不顺眼的人也客气了不少?
“朕听说,你精通兵书,还有些功夫在身上?”
“啊?”崔璟郅有些没想到,他竟然开口问了这样的问题,“哦,是···哦不是,我···我跟我哥比差远了。”
“谁叫你跟他比了,朕是在问你,愿不愿意去从军,朕可以在江南富庶之地许你一个参军之职。朕看你迟迟未去京都府领差事,就料想你应该还是最想去这样的地方。”
“多谢圣上关怀,草民···草民一心陪伴殿下,不愿沾染是非,军中无小事,我一个毛头小子,去了怕是要坏事的,草民在此谢过圣上隆恩了,但···”
崔璟郅不敢明言拒绝,只能跪在地上低着个脑袋。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圣上的考验,要是因为自己就让晏儿今后的日子不得安生的话,那自己还是离行伍之事远些吧。
“怎么,怕了?”
“草民自知才疏学浅,又好吃懒做的,所以···所以不敢以浅薄之身,受圣上如此大恩,圣上愿意给草民一个机会,照顾殿下,已经是无上的恩宠了,草民不敢再奢求其他。”
崔璟郅言辞恳切,就是不敢领受这天降的大饼,他怕一个不小心,就砸死了自己,还牵连了李昭晏。
“哈哈哈哈哈,好吃懒做?你真是保全自己啊,看来崔元宗一向小心谨慎的性子,你是学全乎了的。既然不愿意领受军职,那朕也不勉强了,晏儿跟着你和齐之衍,朕还是放心的。”
圣上这话一说完,崔璟郅就松了口气,原来真的是考验,幸好自己推脱了,不然现在肯定就是给晏儿惹麻烦了。
“朕还有件礼物要送给你们。”
说着,圣上拍手叫来了躲在珠帘之后的一大帮子人,等他们全都到了前头来的时候,崔璟郅甚至已经看呆了。这···这是一个个鲜活又明亮的男子啊,圣上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们俩自己挑吧,喜欢的都可以带回去。”
太子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这是父皇恼怒自己的所作所为,才出了这么个主意的,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李昭晏也是不敢多看一眼,生怕叫父皇觉得自己贪恋其中。
“怎么,看不上朕赏赐给你们的?”
“儿臣不敢,要不···还是三弟先选吧。”
太子先行开口,把这个黑锅甩到了李昭晏身上来。
“父皇,儿臣府中已有两人了,再选的话,怕是会遭人非议的。大哥倒是府中空虚,不如还是大哥选吧。”
“三弟怎么这么客气了,我···我平时也没时间顾及这些,还是三弟选吧。”
两人你推我让,愣是谁都不敢抬头看一眼眼前这些个男子,倒是便宜了崔璟郅,过足了眼瘾了。
一个个的,看着愣是比舒缅那个老贼选得还要好看些,这一个个的,要是自己再早先几年遇见的话,肯定就全部拿下了!
崔璟郅想着想着,就立马意识到了不对,瞧了一眼李昭晏之后,便也跟着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太子真的不喜欢?”
“儿臣···”
太子在这个时候终于慌了起来,起先圣上说了那么多,他都丝毫不为所动,现在倒好,几个男人就叫太子乱了阵脚。
“既然你不喜欢,那朕就为你选一位良家女,早日成婚,不然你那东宫也是冷冷清清的,朕和你母后看着也担心。早点成婚,早点给朕生个皇孙,你是储君,将来还是得要有继承大统的人嘛。”
太子有些没力似的躬了躬身子,嘘着气回答道:“儿臣遵旨,一定尽早成婚,不辜负父皇的期待。”
“这就对了嘛,既然当了太子,那就要担起太子的责任来。朕也想过让晏儿坐到这个位置来试试看,但转念一想,将来说不定还要过继宗室子弟来承继大统,还是算了,免得多生事端。”
圣上的话没有任何波折,却在太子心里泛起了不小的涟漪,他怎么就忘了,父皇还有这一手呢?他怎么可能叫自己轻轻松松就赢了三弟呢?今天留下他们,不是为了跟他们摊牌,也不是为了告诫他们,而是让他们自己选择。三弟选了闲云野鹤的日子,他当然不用付出什么了,可自己···
“这些人都是宇文曜从江南采买回来的,你们要是都不要的话,那朕就叫他们去内衙领职了。”
果然,这些男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郎君,而是内衙培养出来的探子,就像以牧何昶他们那样的。
那些人也随着太子的神情恍惚,一个个的跟在小太监的身后,离开了议政殿。太子这也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的作为,是有多么的愚蠢!自己竟然妄图跟父皇作对,还妄图染指内衙,还以为自己做的事有多么的天衣无缝,原来都只是些笑话罢了。
今天,这才是圣上对他们的考验,这才是圣上要他们自己选的路。太子的承诺他或许不信,但要是逼他一把,让他看清自己放弃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或许他会对李昭晏的戒备心也小些了,将来李昭晏也能真真正正地安全些。
圣上的老谋深算,胜过他们千百倍,不管是崔璟郅李昭晏还是太子,他们今天都算是真真正正地被上了一课了。
不过看太子的神情,他似乎对这个被自己一直养在东宫的男宠起了别的心思,不然怎么会如此难受呢?看来圣上这是来了一起釜底抽薪呐,皇位给你,当然可以,但你不能像当年的河间王一样,什么都要,什么都有。
圣上是经历过当年的储君争夺的,而且他还是胜出者,就这几个儿子的小心思,他怎么可能全然不知呢?只是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逼他们看清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另一种人生,只要他们在自己面前做出了抉择,那日后便不再能更改了。
河间王当年的惨案,圣上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们再来走一遭了。所以当他发觉太子的不对劲的时候,或许那时候他就想出了这个法子来,一边考验他们,一边锻炼太子,一边为李昭晏谋划新的出路。
圣上跟他说,为人君者,要有容忍之量,其实除此以外,更要学会舍弃,更要学会割爱。他想尽早让太子从自己沉迷的世界中清醒过来,他不愿将自己苦心经营的王朝,交到一个优柔寡断,只知道跟朝臣们斗心眼子的人手里。
崔璟郅很是怀疑,他甚至觉得,今天圣上叫来了林楼辅,就是因为林楼辅知道了太子的这些私事,并且打算借此来攻击太子。圣上不愿意看到自己精心培养的储君,栽倒在了这样的争权夺利的事情上,所以圣上就自己提前将这件事暴露了出来,一则是叫林楼辅死了这份心,二来也好叫太子及时收心,免得一错再错,到时候失信于京都百姓和官员,可就再难回头了。
那林楼辅会跟圣上谈了什么呢,他真的已经愿意收敛自己的野心了吗?这些崔璟郅的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不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李昭晏最后都选了跟自己在一起,这就已经很好了。
在众人各怀心事的时候,圣上已经叫散了他们,虽然他人走了,但大家无一例外的都还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动弹。最后还是太子拖着迟缓的步伐先行离开,崔璟郅他们才动的身。
“恭喜大哥。”
李昭晏在他即将略过自己的时候,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个君臣大礼,太子也是苦笑了两声,抖了抖身子,回过头开扶起了他,像刚刚进来之前在长街上警告他那样,俯在他耳边说道:“是你赢了,三弟,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李昭晏虽然不知道这个他是谁,但想来应该是一个和舒缅当年一样的人物,父皇既然让他们做了抉择,就肯定不会再留他的性命了。
太子像是极其难受一般,抿着嘴,咬着牙,回过身去,微微顿了一下,就毅然决然地冲着外面而去,不知道是不是赶着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晏儿,我们走吧。”
崔璟郅环顾了一下四周,搀扶着今天跪了许久的李昭晏,缓缓走了出去。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身后的议政殿,这次倒是看出了许多和以往不同的色彩来。
以往的议政殿在他看来,那是金碧辉煌、气势逼人的。现在再看,这里似乎笼罩着一团黑色,庄严肃穆,让人不敢造次。
或许这就是圣上非要让他们做个自我选择的原因了吧,至高无上的权力之上,笼罩着的,却是无尽的黑暗。或许这也是他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才想明白的道理,所以,他把这一切,用了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全都告诉给了他们。
李昭晏性子软,虽然像是有一颗雄心的样子,但圣上知道,这个儿子不是承继大位的最佳人选。太子是坚强,可他过于刚强了,要是不掰一掰,将来登基之后,无人再敢约束他的时候,那就为时已晚了。
圣上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来不让太子再走自己的老路,圣上的谋算,看来也不全是为了晏儿,其中也没少了对太子的谋划。都是自己的儿子,哪能真的如此厚此薄彼呢。只是崔璟郅一直呆在李昭晏身边,想的也尽是于他有关的事罢了,竟然未曾想过,太子也在失去,也在煎熬着。
先前崔璟郅还不明白,为什么圣上对如妃娘娘如此宠爱,甚至是二十来年不间断的那种。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在这种地方,活生生的困一辈子,要是没有个知心的人相伴,那得是有多难受啊!
走出议政殿的时候,阳光也正好撒了下来,崔璟郅伸手帮他挡了挡,但却被李昭晏拦了回去。
“阿郅,我想跟你就这样走回去。”
“晏儿,这路可不近。”
“你会陪我一起吗?”
“当然,一辈子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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