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莲这两年没有在海纳医院白呆。
监控显示她从海纳医院东北角围墙上的防范漏洞跃进,她身后跟着的女人面容布满细小伤口但年轻,身姿轻盈,虽然对医院的地形陌生,但是这个女人对翻墙这件事绝不生疏。
跃入医院之后,殷莲神态自若地一路从东北角走到中央。这期间不知情的护士们见了她也都神情自然,有几个还对她打了招呼。殷莲一一回应,她身后跟着的女人东张西望,对这一切都很感兴趣,又让人看不懂她的兴趣点到底是在那些护士还是在医院的环境上。
而后殷莲在住院部,她的楼前停下。因为一只鸽子从楼上掉落,所以停下脚步的殷莲先接住了鸽子。在进入大楼之前,她抱着鸽子爬上了树,把鸽子放回了窝里。那个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女人叉着腰冲她说了什么,无声的监控听不到,只能看见她的肢体语言带着较强的攻击性和不满。
只是殷莲没有回应。她把鸽子放回鸟窝以后,她便顺着这棵大树的树枝爬进了二楼。
那个跟着她的女人也选择了同样的路径。监控毫不遮掩地播放出那个女人一脚踹掉整个鸟窝的画面。
无论是进入医院还是离开医院,殷莲和那女人走的都是同一条路。
离开医院的时候,殷莲发现了被女人踹下去的鸟窝。在那种紧急的关头她还不紧不慢地蹲下来把鸟窝里的小鸟从鸟窝里重新翻出来,放在了怀里。
卜甜把这段视频拷贝下来,回警局之前询问葛妙:“你看见她了,为什么没有和我说?”
葛妙站在护士站后面,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慢慢吞吞的说:“我没有想到真的是她。我以为是我看错了。”
*
秃鹰从不认为自己该受到惩罚。
黑豹不会懂得良心谴责的含意。
食人鱼从不怀疑它们攻击的正当性。
响尾蛇毫无保留地认同自己。
虎狼不知自责为何物。
蝗虫,鳄鱼,旋毛虫,马蝇
我行我素且怡然自得。
食人鲸的心脏也许重达百斤,
和其他部位相比却算轻盈。
在这太阳系的第三颗行星上
诸多兽性的征兆当中,
无愧的良知排行第一。
——辛波斯卡《万物静默如谜》
殷莲捡起地上的树叶,用它擦掉鞋尖上沾着的一小块泥巴。她的身后有一排土丘,其中一个最小的土丘上摆着一朵小白花,花瓣上还带着一滴水珠,一看便是在她左手旁的小溪边新摘下来的。
鞋擦干净了,殷莲丢掉树叶,走到凌荇身后。
“这是什么?”她问的是凌荇面前白墙上,不知道谁用黑色毛笔抄的诗。
凌荇转过身,四根细细的麻花辫子一起晃动,轻盈而快乐:“不知道,我看不懂。”
殷莲已经把墙上的字认完了。每一个字都看懂了,连在一起还是不解其意。
她盯着墙上的字,问凌荇:“你认为自己该受到惩罚吗?”
凌荇摸着自己的辫子摇头:“为什么呢?”
“良心谴责是什么意思?”
“那谁知道?”
“你怀疑过自己攻击的正当性吗?”
“嘿!我只有小学毕业,能别拿这种方块话来绕晕我吗!”
殷莲看着凌荇不高兴。凌荇的嘴唇厚,她不高兴的时候会把嘴唇绷起来,嘴角往下压,那就再猜不出她嘴唇的厚度了。她的眉毛也跟着压低,一双眼里盛着阴云,随时要降下雷暴。
殷莲看她不高兴,只是看。看天看地看路人一样的看,什么都不想,也不被她流露出的怒火惊吓或者震慑。
凌荇的眼睛里倒映出面无表情的她自己:左边的刘海是凹进去一点的,眼角下那颗泪痣还在,黑和白拼凑的五官里,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因为第三种颜色的出现而格外扎眼。
殷莲问:“那你毫无保留地认同自己吗?”
凌荇眼中的殷莲消失,出现,再消失,再出现。
她的答案是:“当然!少说屁话!”
殷莲点头,做出了总结:“你是秃鹰,是黑豹,是食人鱼和响尾蛇。”
凌荇的怒火轻而易举的被扑灭了。她眨着眼大笑起来:“我是!我是!我是一切坏生物!我是坏蛋!”
凌荇如同黑豹扑食一般跳起来,抱住殷莲脖颈的双手是秃鹰的利爪,环住殷莲腰肢的双腿是饿死猎物的响尾蛇。她在殷莲的脸上落下许许多多没有章法又密集的吻,还没学会吃人的小孤儿食人鱼开始了她的第一次进餐体验。
殷莲为了抱住凌荇,仰着身体往后退了小半步。凌荇身后的那首诗完完全全展现在殷莲的眼里,殷莲的背后,一排排小土丘无言的沉默着,连同那只刚刚被殷莲埋进土里的死去的鸽子一样,无声地看着这一对在荒坟中拥抱的爱侣。
*
白板上贴着江副队长从监控截图里打印出来的满脸伤口的年轻女人的照片。卜甜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放大后的截图清晰度并不高,只能看清女人大概的脸部轮廓。可尽管如此,卜甜还是从几乎成为马赛克的照片里看出女人的疯癫。
放跑殷莲和这个女人已经是前一天的事情了。在刚刚过去的这一夜里,江副队长已经把她们当前的进度向队长汇报完毕,正式重新开始调查十一年前的‘831’案。
专案组已经再度被成立起来。因为本次的案件可能涉及到外省,所以江副队长已经向殷莲出生地所在的江州市公安局申请了协助调查。
而卜甜眼前这个分辨率不高的女性照片,技术研究人员也已经从希森市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她的身份。
卜甜从白板槽中拿起白板笔,拔开笔帽,她在年轻女人的照片边上写下‘凌荇’两个字。
出生于希森市的凌荇也在希森市长大。六岁之前她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六岁之后她辗转于各个寄养家庭之间。而六年级之后,没有一所学校的档案可以查找到她读书的痕迹。
凌荇从校园里消失,开始频繁出入于少管所。
打架、盗窃、重伤他人……十二岁到十八岁,这六年凌荇是少管所的‘常客’。
卜甜读了少管所的心理医生给凌荇的评价:毫无悔过之心,更无共情的能力,具有典型的反社会人格倾向,暴力倾向严重,建议入院进行长期的干预治疗。
不过最后当然是没有入院的。
少管所的档案记录到凌荇十七岁,她以‘他不给我买糖’为由试图把一位少年的喉头割破。这回她被判了一年。凌荇在少管所待到十八岁的生日。从那之后,无论是少管所还是警局,都没有了她的记录。
她一定是被什么东西掩埋了。直到现在,以名叫作‘殷莲’的铁铲为机缘工具挖出了她,才叫她得以重见天日。
“卜甜。”
听到江副队长叫她,卜甜转身。
江副队长身上的警服规矩板正,一丝褶皱也没有。他从办公室门口走向卜甜,等到在卜甜身前一步远才停下。
“你整理一下资料,明天我们去凌荇的家里问询她的父母。”
“是,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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