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说的能将整个嶂溪尽收眼底地方其实是南山,这是整个嶂溪最高的地方,站上去,可以一览城市风光。
他们去的时候很晚,山高,有风,吹得草木东一下西一下直不起身子,连带着也吹乱了她散着的头发。
他瞧见了,伸手将她额头被风吹下来的碎发挽到耳后。
她愣了一下,四目相对间,率先转过头,心扑通扑通地跳。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容易让人失掉心智,陷进去。
风越吹越大,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山间,传来清脆空灵的钟声,这钟声自寒山寺而来。
钟声悠扬,似乎可以安宁浮躁的内心。
他忽然说:“你知道从前的寒山寺吗?”
“知道,”她从小对山呀佛呀很感兴趣,南山和寒山寺的历史在她幼时已熟记,“关于它最早的记载,是在民国十年。”
他笑了笑,摇摇头,“不是。”
他就知道她会说这个,而他要说的,是民国十年以前的。
“我幼时看嶂溪的省志,上面就是这样写的,不会有错。”
“我知道,”他说:“省志上关于寒山寺最早的记载的确是在民国十年。但之前,这座佛寺已经存在,不过不叫寒山寺,而叫万佛寺。”
“民国九年,六月,南山突发山洪,佛寺被毁,一众从难中逃出来的僧人,于城中被百姓救助。”
“当时洪灾与疫病同发,嶂溪财政赤字,即使后头恢复,也无力重修佛寺。那批僧人何去何从,成了一件麻烦事。”
“而这时,一位实业家向当局捐了大笔钱财,目的是……修佛寺。”
那是民国九年的六月中旬,嶂溪向来多雨,但今年的雨更怪了些,从六月开始便一直下。
万佛寺的僧人从下雨那天就做好了防洪措施,但大自然不讲信用,山洪说来就来,佛寺被毁,僧人死伤无数,活下来的僧人逃往城中被百姓救助。
除了山洪,疫病更是席卷全国,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尸体烧焦的味道在空中弥漫。
民国九年的夏天,尤为艰难。
为救助百姓,嶂溪财政赤字,幸运的是,没多久难关度过,疫病驱散,可流离的僧人该怎么处置,成了一个问题。
南山上的佛寺被毁,僧人已不能居住,其他寺庙过小,也收留不完万佛寺的僧人,除了重修万佛寺,就没有其他办法。
可当这个办法被提出时,当局反对者众多。
他们如今财政赤字,不光拿不出修佛寺的钱,还欠了许多外债。而且山路被洪水冲垮,无路上山,疫病刚过,百姓都未完全康复,谁来开路,谁来修寺?
谢槲洲听到这个消息时正陪着她午睡。
她近来身体总不好,咳嗽反反复复,大夫说是疫病留下的后遗症。
他已经让人用了最好的药给她,可还是没用。她总是醒来的时间很短,睡觉的时间很长,厌厌的,提不起一点精神。
他很害怕,害怕她丢下他走了。所以听闻消息时,他找到了当局,捐了一大笔钱,目的是,修佛寺。
他的举动引来众人非议。
他们都说,他此举是害怕自己死后,入了阴曹地府,被死去的谢府全族讨债,所以才要修佛寺积德,免得自己入地狱。
这样的谣言传到他耳中,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言,依旧执着的修佛寺。
而他的执着就连她也不理解。
看出他心思的只有弘一法师,他是万佛寺的住持。
那天晚上,他敲开他的门。
“今夜前来,是为谢谢先生为我等修佛寺,”他向谢槲洲作了一个揖,然后从怀中拿出一条珠串,“这是菩提珠串,乃先师圆寂时所留之物,可保平安,现如今,贫僧想将它赠与夫人,还请谢先生代为转赠。”
他接过,摩挲着珠串,问:“她会好的,是不是?”
法师朝他作揖,念了一句佛语,而后道:“谢夫人的命格极好,必定会逢凶化吉。”
得了他这句话,谢槲洲放下心来。
法师走了,他回到房间,她坐在床上看书,他将菩提珠串带在她的手上。
她抬手看了看,问:“哪来的?”
“大师送的。”
她一笑,问:“什么时候谢先生也迷信起来了?”
他答:“因为遇见你。”
她一怔,扑进他怀里,“怎么这样傻?”
“哪里傻了?”
此生能得她为妻,已是幸事,但他依旧贪心,想她长命百岁。
“所以,执着修佛寺也是为我?”她忽然问。
“嗯,”他捧着她的脸,“你知道的,我身负孽债,无法消除。可你没有。我想为你求平安,积善缘,而还有什么比修佛寺更能积善缘的呢?”
“谢槲洲……”
她叫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三个月后,一条上南山的新路被打开。从前万佛寺所在的位置经了山洪,被视为不详,于是弘一法师就选了一块新地,重建佛寺。
佛寺动工那天,弘一法师做了一场盛大的法事,谢先生和其夫人亲临现场。
民国十年,佛寺修好,一众僧人喜极而泣,不过,这佛寺不再叫万佛寺,而叫寒山寺。嶂溪省志上,也开始有关于它的记载。
听到这里,叶青梧问:“为何改名?是为庆祝新生吗?”
他摇头道:“不是。”
佛寺修到一半的时候,弘一法师上门请他为佛寺重新提名。他当时也不解为何要重新提名。
弘一法师解释道:“如今已无万佛,自然不能叫万佛寺了。”
在他听来,这段话很是高深,他参不透其中的法门,可佛家总有佛家的规矩,弘一法师既然想要改个新的名字,那便改吧,只是为何找他赐名,他有些想不明白。
毕竟,佛渡众生,而他杀孽深重。
弘一法师道:“佛寺因谢先生才得以重建,自然该谢先生赐名。佛渡众生,谢先生也是众生之一。”
他如此说,他也不再拒绝,想了想,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寒山”二字。
弘一法师问他这两字有何典故。
他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提笔之时,想到了这两首诗。”
这是张继的《枫桥夜泊》。
弘一法师愣了一下,不过很快明白了:“南山别名古剑,古剑,权势之象征,位高者寒。而寒山二字到也相配。多谢谢先生赐名。”
自那以后,万佛寺便更名寒山寺了。
“那位谢先生当真是想到了张继的两句诗,才提名写下寒山二字吗?”叶青梧问。
他答:“不是。”
姑苏于她而言有别样的魔力,张继的那两句诗,自她读后,便时时念叨,她想去看看寒山寺,想去看看姑苏的繁华,想去听听夜半的钟声。
可当时的时局不允,她去不了姑苏,也见不了寒山寺,更听不到夜半的钟声。她只能待在嶂溪,待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宅子里,看着天光,数着日子的流逝。
去不了,那就建一座。
于是,那一刻,他写下“寒山”二字,希望给她一点慰藉。
而弘一法师那一愣,也是因为瞧出了他的心思,不过并未拆穿,而是替他圆了圆。
他那一生,除了为家国外,便是为她。
夜已深得厉害,他们下山,她回家已是凌晨。
她刚打开灯,就收到了他的消息,问她到家了吗?
她回了一句,而后去洗漱,再看手机时,他道:“明天是杏林文化节,想去看吗?”
她看了一下时间,明天有空,回他:“去。”
“那明天我来接你。”
“好。”
她打下最后一个字,昏昏欲睡。
这一刻,窗外的浓云散去,月亮露出原本的面目,皎洁的月光笼罩着万事万物,夜深了,他们都陷入了好眠。
朝霞缓缓浮现,渐渐日出东方。今日,暖阳微醺,适合出门,适合交友,适合与人同行。
她穿了条素色长裙,化了个淡妆,出了门。
她不想让他等,提前出了门,未曾想他的车已经停在了门口。
他靠着车,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那一刻,阳光在他的脸颊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跳跃,变得朦胧,让她看不清。
他离她,似乎很远,似乎又很近。
她陷进了奇怪的情绪里,连他叫她的名字,也没反应。
直到,他用中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疼痛令她回神。她迷糊着眼看他,仿佛在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叫了你很多次,你没反应,迫不得已,只能动手。”他在为弹她额头做解释。
“你在想什么?”他接着问。
她摇头,假笑:“没什么。”
“不愿讲?”
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他,她在说谎。
“嗯。”
“那我不问了。”
他从不强迫她,一切都只以她的意愿为主。
去杏林镇的路上堵车了。
她的头伸出车窗,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长龙,不知道要堵到什么时候。
他按开车载广播,从里面传来堵车的原因——车祸。
有人不顾规则,横穿高速,直接被车撞飞了十几米,当场毙命。
生命脆弱,但有人不敬畏生命,便只能落得如此下场。
可她还是朝着逝者逝去的方向拜了一拜,念了一句佛家超度之语。
“信佛?”
“信一点。人这一世总要有些精神寄托,来排遣一些不安焦躁。”
他听了后,只说:“很有道理。”
也仅仅只是很有道理,因为在这一点上,他始终无法与她共情。
在他的认识里,他所拜的佛,是能保佑她平安的佛,他所信仰的道,是能护她平安的道。
那不是他的精神寄托,而是他用尽手段也要让所谓的佛道用全力去庇护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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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情正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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