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星子还遥遥挂着,祝芸拎着鞋轻手轻脚下床,用生怕捻断一根发丝的动静关上门。
她奢侈地雇了辆马车,一柱香的功夫便赶到水月阁,欠身跟着老鸨进去。
水月阁里,窑姐儿们虽还未起来,香而腻的胭脂味儿已然冲得她头疼。
踩着木梯上楼去,正好碰上从前在水月阁搭过话的姑娘出门倒水。姑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同她说:“回来了。”
“嗯,回来了。”
话里稀松平常,好似祝芸同黎岁在一起这一个月,只是溜个弯儿的功夫,一场梦的功夫。
跟着绕过几间屋子,听了阵儿断断续续的吊嗓子,在一处拐角还碰到舒儿。同她递了个眼神,舒儿默声跟在二人身后。
尽头的厢房里,迎过来一阵香风。腻得发晕的屋子里偏煮着茶,桌上还虚张声势地摆上笔墨纸砚。许是屋子主人想学出淤泥而不染的墨客,却学了个不伦不类。
“老板娘,她就是祝芸。”老鸨弯着指头关节戳她一下,谄媚道。
老板娘晃着绣鞋睨她一眼,将手里的瓜子皮往桌案上一扔,拍拍手懒懒起身,悠着步子走到祝芸跟前,捏着下巴看了看:“模样倒十分端正,怪不得要派足足五个手下费劲儿找她。”
老板娘放开她,又回去坐下倚靠着桌案:“怎么刚被人赎了去,又自个儿回来了?外头不大好混下去是不是?”
祝芸咬了咬嘴巴内壁,睫毛垂落下来,沉声道:“之前说的,若我跳得赤腰舞,就给我三百五十两,再把舒儿放出去,算数么?”
老板娘咧嘴一笑:“算数。”
“好。”祝芸转身朝门口叫一声:“舒儿,进来吧。”
舒儿抱着把古筝进来,暗自放在角落的小桌子上,等着祝芸起舞。
“等等。”老板娘细绢一甩,晃晃脑袋道:“你这么跳可不行。”
随后,朝她扬扬下巴道:“脱了。”
祝芸抿唇,手指绕着腰间系带转了个圈儿,心一横,便将绳结解开。
她要跳的赤腰舞,是前朝时打北边儿传过来的。舞者需着单衣,赤脚。齐舞时,腰肢会随着步调若隐若现,就连脚底跟腱处的线条也暴露无遗。因为过于露骨,赤腰舞已经被废止,但在这种烟花柳巷之处,成了吸引恩客的东西。
身上脱的只剩下里衣,祝芸光脚踩在木地板上。羞報令她红了耳廓,脸颊也蔓上淡淡的粉色。
老板娘很满意地磕了个瓜子,对她点头道:“开始吧。”
琴音乍破,祝芸踩着步调起舞,脑子里拼命回想着这几日从水月阁头牌那偷偷学来的动作。因为是扒着窗户学的,看不太真切,举手投足反倒多了些朦胧之美。
半盏茶的功夫,厢房门口围满人,借着雕花木窗户往里看。这些年来,除了水月阁头牌,还没人跳得了这舞。
一是她们身体僵硬,不柔不美;二是这舞动作过于暴露,她们虽是窑姐儿,却也知羞耻。
最后一声高高扬起,祝芸的步子轻轻落下。老板娘扔了把瓜子壳,如获至宝似的同老鸨道:“三百五十两,给她。”
随后,又倚在桌上晃着绣鞋:“进来了,可就不能出去了。有什么话要交代给你那小姐妹的,快点儿说完,辰时开始接客。”
语毕,祝芸穿戴整齐衣裳,拿了银子同舒儿出去。
转弯刚走到舒儿那间厢房,舒儿便红着眼眶跪下,抽抽鼻子道:“多谢姑娘救我。”
“那日我本要拿了银子回老家去,半路却遇上人牙子将我迷晕。再醒来,便已然在水月阁里了……”
祝芸赶忙将她扶起来,急切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字不落地听好照做,这样,才救得了你家小姐。”
舒儿认真点头。
“这三百五十两你拿好,我这儿还攒了五十两,一并给你。拿三百两去陈府。陈嵩年迈,今儿接亲的应当是他儿子陈祁盛,你去同陈嵩那老东西说,说你手上有当年陈祁盛玷污良家少女的证据。要么,让他收了银子从此架着尾巴做人,再也不许去找黎家的麻烦;要么,立刻报官。朝廷命官奸污平民致死,足以要了他的脑袋。”
“陈嵩的脑子定然转不过弯儿,趁他忙着叫陈祁盛回去兴师问罪,你赶紧去接你家小姐。余下一百两,带着你家小姐离开西城,若她不听,就说我已然在西城边的码头候着。”
“总之,先把你家小姐骗上船再说。”
“好!”舒儿应声出了水月阁。
祝芸站在二楼的窗户边,看着舒儿急匆匆上马车的背影,心里鼓鼓胀胀的。
她有些后悔,昨晚的告白黎岁没听见,早知道找个她清醒的时候说给她听了。可她又有些庆幸,黎岁没听见也好,反正她再也见不到她了,记挂着有什么用。
当务之急,是得在水月阁活下来,还得清白地活下来。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几个小姐妹见她回来,噔噔噔围上去凑热闹,问她是不是外头的生活太过艰苦,是不是饿殍遍野易子而食,是不是真有话本子里说的“吃人的官”。
这些姑娘里,大多数打小就长在水月阁,没见过外头的光景,没遇到过多少人。她们以为水月阁的胭脂味就是空气本身的味道,以为锦衣玉食的水月阁便是温柔乡。有姐妹陪着唠唠嗑,下下棋,时不时给恩客唱个曲儿,弹个琴什么的。
祝芸笑着打趣:“是,外头十分害怕,人吃人呐……”
辰时了。
老鸨引着祝芸和几个姐妹排排站到外头,粉帕子上明码标价道“三百五十两”。意思是,若有恩客一把付得起三百五十两,祝芸便能被他带回家了。
不过这世上除过黎岁,还有谁会带她回家呢?
半晌,远远儿跑来个熟悉身影,额头挂着黄豆大小的汗珠,小脸急得红扑扑,径直跑向祝芸,拉着她的胳膊大口喘气。
“舒儿?”祝芸瞪圆了眼睛:“你怎么回来了?你家小姐呢?”
舒儿“哇”地一声大哭,哭得要断了气。声音几乎是挤着肋骨发出来的,一边抽一边说:“小姐,死了。”
“死了?”祝芸的心脏骤然裂开,脸色白了几寸:“谁死了?”
后面三个字藏在齿缝里,藏在难以置信的惊讶里。
“小姐死了!黎岁死了!”舒儿哭得喘不上气:“我依你所言去陈府送银子,陈嵩立时便要叫陈祁盛回去问罪,我便紧赶着回去接小姐,发现……”
“发现……”
舒儿脸憋的通红,耸着肩膀一下一下喘气,锁骨深深凹进去,嗓音几乎沙哑:“发现小姐,吊死了。”
老鸨本想着把舒儿赶走,却看见舒儿肝肠寸断模样,连同祝芸也像电打了一样,面如菜色地愣在原地,便也不好说什么,由着她们去。
“不可能。”祝芸愣怔着笑,哭腔却已然涌了上来:“你跟着你家小姐这么多年,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忘了……”
“她答应我了,会好好活下去,她说她看到希望了,还让我也好好活着,她不可能……”
嘴里说着不可能,但看到舒儿腰间别着的那把茉莉花银钗,她便相信了。
祝芸嗓子里冒出一股铁锈味,额头上青筋跟着暴起来,眼眶几乎眦裂,却没有眼泪。
绝望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
祝芸踉跄着走向老鸨,攀住她的手臂求她:“我朋友死了,得去埋人,告一天假可好?”
她几乎跪下来请求:“就一天,我去看她最后一面。我去问问她,为什么……”
“祝芸……”舒儿犹犹豫豫地叫她,对上一双通红而无神的眼睛,说:“我刚回来的时候,遇到黎山的马车了。现下……应当已经晚了。”
“死者诵经三日后才能下葬,怎么可能会晚?”
“黎隆昌一向好面子,自己女儿吊死家中,传出去定然为人耻笑。黎山去了,肯定立马就抬走埋了。”
祝芸不信她说的,转而瞪着眼睛看老鸨,问她:“是吗?”
“她说的……是真的吗……”
老鸨也不大忍心,拎着娇吟吟的嗓音说:“去看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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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儿外头仍旧安静,没瞧见挂白布,也没看到引魂幡之类的。
祝芸跑进去,桂花树还在,栀子花还在,四轮车还在,甚至她俩同榻而眠的床还在。
一切都没变,一切又都变了,黎岁没在。
主屋的门半掩着,祝芸推门进去,远远儿便看到木头雕花后面,床榻上摆着红嫁衣,是祝芸亲手绣给黎岁的那套,纹样是祥云托着栀子花。
黎山背对着坐在床沿。
“黎岁呢?”祝芸问。
黎山回头,不咸不淡道:“埋了。”
“那衣服……”
“替她换了。穿着嫁衣埋,会变作厉鬼,家宅不宁。”
“混蛋。”
祝芸憋了一路,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一把将嫁衣抢过来抱在怀里,和舒儿一起跑出去。
天大地大却没地方可去,她们又回了水月阁。
嫁衣上还留着淡淡的桂花味,祝芸记得清楚,那天打下来的桂花,一半被她拿去炒菜吃,一半被她拿来熏衣裳。
那是黎岁还笑她:“莫不是要学文人墨客?藏花于衣袖间,举手投足,清香扑鼻?”
祝芸望着嫁衣出神,好似看到那日阳光底下,穿着嫁衣转圈儿给她看的姑娘。她善良,温柔,明媚,灿烂。她值得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来相衬,值得遇上天地间所有幸福。
祝芸想不通,为什么魔鬼一样的人能活,仙女一样的黎岁却要死。
她真傻。
祝芸将脸贴着嫁衣喃喃自语,好像在同黎岁面对面。她还从没靠她这么近过,近到能闻见一股桂花香。
“晨起时没见着我,便以为我扔下你跑了,是不是?”
“你从此无牵无挂,就一死了之了,是不是?”
“傻瓜。”祝芸抱着嫁衣笑:“我都说打定主意同你宜室宜家了,你先走一步,叫我怎么追你啊?”
祝芸将脸从嫁衣上移开,用指腹摩挲一下上头栀子花的纹样,嗓子轻得好似梦呓:“你等等我,我这就来追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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