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城还有二十余里,金羽卫就派人前来接应了,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将领,看着有点儿眼熟。
那人见到我,竟是十分激动,翻身下马,冲过来一把将我抱住,手下使力,拍得我后背“轰轰”直响。
这青天白日的,明目张胆地占我便宜,当我李同尘是谁?受气小媳妇吗?我可是宁城小霸王!
我抬脚踩在那人的脚面上,用力碾了碾,那人顿时松开了我,抱着脚面嗷嗷直叫。
“你谁啊?跟谁俩没轻没重,没大没小的呢!”我冷眼质问对方。
那人因为脚疼,五官皱成一团,丧眉搭眼地反问我:“真不认识我了?老大,你好好看,我是谁?”
我听这人的声音,很陌生,凝神细瞧他的面容,眉眼间一分机灵两分轻佻三分英武四分鲁莽,儿时的记忆瞬间涌了上来,我脱口喊道:“林肃!”
那人激动地点头,又要冲上来抱我,被我伸臂挡开。
“老大,我就说你忘不了我吧,看我现在是不是比小时候更帅了?”林肃在我面前不住地搔首弄姿,想让我夸他两句。
我很不给面子地摇头:“帅到没看出来,但还和小时候一样,对自己没个清晰的认知。”
我话说得其实有点儿言不由衷了,林肃身形颀长,魁梧板正,面容俊朗,是配得上“帅气”二字的。
好在林肃并不计较我的调侃,熟稔地揽着我的肩膀,喷着唾沫星子开始夸我:“老大,你可是真厉害啊!风雪夜带着八个人奇袭万人敌营,烧了粮草,活捉主帅,大泽朝几百年来,独一份的勇猛啊!”
唉,上报军功的折子里压根儿没提我,但我光辉的事迹依然在军营中源远流传,传出了东疆,传到了京营。可明明是八十人,怎么传来传去就只剩下八个了?那七十二个人,难道都被传话的吃了?真是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想象力大到没边儿。
我懒得纠正林肃,只是奇怪他为何会成了金羽卫?林肃他爹原本是我爹的副将,和我爹一起驻守北疆临城,后来我爹被调去了东疆,他爹就升了官,成了北疆总兵。我以为林肃一直呆在临城,却不想也进了京。
林肃不以为意,随口回我:“咱们这些将门之子,趁年轻都得被叫来,在天子脚下当两年差,让圣上熟悉了解下,看看哪个是可堪大用的,哪个是赤胆忠心的,哪个是烂泥扶不上墙的。”
我闻言,不禁认真地为林肃担忧:“那你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被皇上看在眼里,以后可咋办?”
林肃眸光闪亮地看着我,少年不知愁滋味地傻乐了起来:“我以前也愁啊,可现在好了,老大你来了,我就跟你混呗!有你一口吃的,还能饿着我?”
我跟着他乐:“想得倒是挺美!撒手,离我远点儿!”
林肃见我脸变得比翻书还快,顿了顿,收起了吊儿郎当的德性,规矩地站好,向后看了看,指着元吉问我:“那家伙就是东狄的镇国大将军元吉?老大,你们一路行来,顺利吗?东狄没派人过来劫人或者灭口啥的?”
我摆手:“我多聪明啊,能让人摸到我的行踪吗?我们这一路是乔装来的,这不要见金羽卫了嘛,才换回了军服。”
我料想到东狄不会善罢甘休,定会派死士半路劫杀。所以出发前,我把元吉的胡子和头发都剃了个精光,那效果相当于易容,就算是他老婆见了,都不敢轻易相认。我知道他这人心眼多,怕他搞些小动作,于是天天给他的饮水饮食里掺蒙汗药,然后将人放到棺材里,我们一行人乔装成了送葬的队伍,安然无恙地进了京。
林肃对我愈发佩服地五体投地,老大长老大短的叫个没完。
到了城门口,还有一队金羽卫等在那里,为首的那人,我依旧看着眼熟。
那人向我行礼,明明是个武官,话却说得文绉绉的,滴水不漏,像是个披着羊皮的狼,或者说是穿着武官盔甲的御史。他说:“李将军一路辛劳,在下备了薄酒给将军接风洗尘,还请将军赏脸一叙。不过随行的将士们按律不可进城,且随人去京营歇息。”
我不耐烦地断然拒绝道:“你们京营的人怎么回事儿?办事儿就没个轻重缓急,主次前后?喝什么酒,接什么风,赶紧把元吉交接了,我也好卸下担子,好好洗个澡,睡个觉。喝酒什么的,哪天再说吧。”
那人一愣,面子上有些过意不去,轻咳了两声,语气不善地开口:“边军的将军,战功赫赫,确实是不一样啊。”
林肃眼尖,见苗头不对,赶紧冲上来做和事佬,他揽住那人的肩膀,亲昵地埋怨道:“萧四儿,这是我老大,都是自家兄弟,别太计较了。赶紧干正事儿,把俘虏交接了,喝酒吃饭那点儿事儿,有的是机会。”
我走过那人身旁,偏头凑近了些,用只有我俩能听到的音量,小声地说了一句:“萧蕴,你可真是长裂了,没小时候招人稀罕了。”
那人“扑哧”笑出了声,在我肩上轻轻地捶了一拳:“李同尘,你可是长开了,比小时候好看多了。”
我爹是宁远伯,在京城自然也是有府邸的,管家早早就收到了消息,将我妥善地安顿好。我特意带了阿香一起进京,主要是为了让她见见世面,将来找婆家的时候,格局能够打开,别被个装腔作势的骗走了。
阿香是七年前我从京城回东疆的路上捡来的乞儿。她当时衣不蔽体,脏得看不出人形,浑身臭哄哄的。别的孩子嫌她臭,用烂菜叶打她。我救了她,给她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裳,凑上去闻了闻,我说:“你身上真香,一点儿都不臭,你就叫阿香吧。”
阿香长大了,脸圆圆的,很喜庆,跟当年东宫里的庆娘竟有三四分像,只是相比于庆娘的话少,阿香却是个话痨,而且毒舌,吐起槽来,连我都不放过,比杀人还诛心。
我带着阿香无所事事地在京城里闲逛了半个月,基本上好吃好玩的地方都去了个遍,才收到了一纸调令,我也被调入了金羽卫,当个镇抚。我在东疆的时候,是副参将,四品武官,进了京,还降了一品。
我打听了下,林肃是个千户,和我差不多,萧蕴是佥事,四品,成了我的上司,顿觉有些不服气。凭什么?凭他在天子脚下待得时间长?后来细想,官职高也未必好,当了高官总得见皇上和太子,万一又看上我了,让我做太子妃,可是不妙。
但我纯属是多心了,金羽卫虽是皇帝亲军,戍卫皇城,巡警京师,但像我这种初来乍到的,是不会安排进皇宫当值的。所以,转眼当了一个多月的金羽卫,我压根儿没踏进过皇宫半步,根本没机会见到皇上,更别说太子了。我不禁放下心来,觉得就像林肃说得那样,在天子脚下混个两年,到时候就会调回边军了。
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梁承深现在长成什么样了?他小的时候,棱角分明,五官俊美,十分好看。但我听人说,五官生长的速度是不一样的,小时候五官比例好,大了就必然长裂,就是小时惊艳,大时尔尔。
我又不敢和人打听,毕竟人言可畏,八十个人都能传成八个。我要是问一句梁承深长什么样,还不得给我传成,我对梁承深一往情深,念念不忘。万一真把梁承深招来了,就是当真不妙了。
萧蕴这人记性太好了,他还记得小时候,我和他约了要比试骑射,这会儿就非要拉着我去教场比试。我苦口婆心地劝他,他现在是我的上司,教场上人多口杂,他输给了我,传出去不太好听。
可他就是不听劝,非要一意孤行地比试。我既然已经劝过了,先礼后兵,当即不客气地拎着弓箭,大摇大摆地站到了教场中央。
先比射箭。教场上空,一群不知死活的鸽子“咕咕”飞过。我与萧蕴同时向着鸽群连射三箭,我的箭羽是白色的,他的是黑色的。士兵们跑着将我俩射出的箭拾了回来,三只白箭,箭无虚发,甚至有一箭还是一箭双鸽,而黑箭则只有两箭射中,结果就是我射下来四只鸽子,林肃才射下来两只。我胜得轻巧,不免得意。
接下来比试骑术。我的马儿是从东疆一路骑来的战马,耐力颇强,但爆发力却略显平常。萧蕴的马儿一牵出来,我就知道与骑术无关,我的马儿明显不及他的。
萧蕴的马,是匹浅金色的大宛马,四肢修长,骠健有型,速度和耐力绝佳,是可日行千里的良驹。
我叹了口气,没了比试的兴致,向他认了输,转身牵着马回马厩。
萧蕴叫住我,说他要送我一匹马。
我凑上去,不客气地问:“送我的也是大宛马吗?寻常马我可不收。”
萧蕴笑得故弄玄虚,他击掌三下,立即有士兵牵出了一匹马。
是匹红色的骏马,眼神清亮,身型健美,毛皮油亮。我看着似曾相识,眼眶不由得发酸,上前接过马缰,轻轻地摩挲着马身。
它竟是当年梁承深送我的那匹马,是那匹梁承深口中代我受罚被处死的小红。
小红没有死!
它也认出了我,用脖颈亲昵地蹭着我的手掌,眼中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我眼中含泪,哽咽着问萧蕴:“一直是你在养它吗?”
萧蕴不语,笑着摇头。
我立时明白了,问他:“梁承深来了?”
萧蕴点头,眼睛看向一处。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空荡荡的,并无人影。
我还是跑了过去,转过墙角,是一道长长的甬道。我以为会看到一群人前呼后拥地随着太子离去,却只看到了甬道的另一端茕茕孑立的一个背影。
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梁承深!”
那个背影驻了足,默了片刻,才缓缓地转过身来。他笑望着我,眉眼似重重远山,深邃沉静。
原来人的五官生长的速度确实不同,梁承深长得比小时候更加地气宇轩昂,英俊夺目。他站在那里,身姿颀长,满目星光,不似凡人。
我一时怔愣,竟是看得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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