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沽名

梁承深沿着那条甬道,缓步向我行来。

待他走到我的身前,手向我的脸颊伸了过来,我才终于回过神。一丝慌张爬上心头,我登时垂首跪了下去,朗声道:“卑职见过太子殿下!”

他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少顷,转而向下将我扶了起来。他笑着对我说:“免礼。”

他的声音也和小时候不一样了,更加的温润清越,听在耳中,格外的舒服好听。

我却始终垂着头,不敢再抬头看他。我想,他应该能明白,我为何会如此。

我眼里看着他的鞋尖和我的鞋尖,彼此相对,靠得不远,也不近。

沉默了许久,久到我觉得自己的腿似乎有些隐隐发麻,梁承深才又开口,他问:“可好?”

我轻轻点头,只答了一声“嗯”。

“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梁承深又问。

我缓缓摇头,不语。

“我走了。”梁承深又默了片刻,淡淡开口。

他转身离去,脚步踏在甬道的石板上,有清浅的回响,悠悠地回荡。

我终于抬了头,看着梁承深的背影。他的背挺得笔直,有着皇储的雍容气势,也有着说不清的萧瑟孤寂。

他好像还是那个我记忆中的梁承深。

我在教场上一箭双鸽的事迹,在金羽卫中一时传为美谈。萧蕴让我做教头,教侍卫们射箭。

我断然拒绝,当教头要有耐心和包容,我都没有。我教了一遍,没人学得会,我一定会骂娘打人摔弓箭的。

萧蕴说:“不会的,你身为将军,很有威信,你会带兵,自然会练兵。”

我冷笑:“练兵也用不着都学一箭双鸽呀!再说了练兵和我什么关系,他自己将来上战场,要死要活,心里没数吗?自己不练,不就等着被人抹脖子?”

萧蕴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你之前是副参将,好歹也算个将军,怎么会说出如此薄情寡义的话,你对手下的士兵们,难道没有半点儿爱护珍惜之情?”

我不屑:“我现在就是个金羽卫的镇抚,可不敢称什么将军。再说了,你们京营这些人,我才认识几个,用得着我爱护珍惜?”

“原来你的小心思在这儿!京营和边军,不都是大泽的将士,你为何总是这般计较?”萧蕴又拿出了御史似的口吻教训我。

“都是大泽的将士,待遇可大不一样,我进了京,降一品,你要是去边军,指不定升个什么官呢?”我瞥了萧蕴一眼,毫不避讳地直言道。

萧蕴冷笑:“我倒是高看你了,想不到传言中无畏生死、屡次以少胜多的小李将军,其实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我大怒,拉住萧蕴,让他把话说明白:“沽名钓誉?什么意思?你们京营的,就不会说个人话吗?”

萧蕴用力将我的手从他的衣袖上甩开,深呼吸了半晌,才压下胸中的怒气,横了我一眼,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我不以为意地去马厩牵了小红,翻身上马,悠闲地在马场中兜了两圈。

我来了京城之后,因人生地不熟的,还没怎么惹过事。凭着之前的战绩传说,在金羽卫中颇受爱戴,简直混得风生水起。之前终于和梁承深见了一面,我总觉得他似乎对我余情未了。所以,断不可麻痹大意,时不时地要给自己抹抹黑,降降口碑,再散点儿人缘,多作几次,总会被人嫌的。

林肃听说我和萧蕴吵了架,非要拉着我去喝酒,他说:“萧四儿就那样,爱较真,满口的家国大义。你别和他一般见识,走,咱哥几个去喝几杯,让我老大散散心,消消气。”

林肃定了京城最好的酒楼,最大的包间,带着几个金羽卫的兄弟,陪着我一直喝到了月上柳梢头。

几个人歪歪斜斜地出了酒楼,各家的马车等在门口,可林肃还是黏黏糊糊地搂着我的肩,没完没了地诉衷肠。

我这人酒品甚好,喝多了也不像林肃这般话多,就只是犯困。半睡半醒地站在那儿,任凭林肃滔滔不绝地讲着,我却只是半眯着眼,打着盹,压根儿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

突然,林肃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个人影,大着舌头嚷道:“老大,你看,那不是姚梓陌,姚御史吗?完了,明天他一定会上折子参咱们,我就算了,可不能连累了老大。”

他踉踉跄跄地朝着那人影走了过去,我睁大眼睛仔细瞧了半晌才看清楚,是个男子站在那儿。

姚梓陌,我不认识,但大泽的御史言官确实最爱找我们李家的麻烦,参奏我爹和我的折子,简直如雨后春笋,一茬茬地往外冒,拦都拦不住。

今日我和林肃等人聚众饮酒,被这个姚御史撞见了,明天他定会参我们一本,说什么形象啊,威严啊,纪律啊,然后引申到动摇国本,拿出了要砍了我们的架势,但最后无非就是降职罚奉。

林肃本想揪着姚梓陌的衣领,说几句狠话,吓唬吓唬。可他醉得太厉害了,手伸出去,在半空中抓了半天,离姚梓陌却是越来越远。

一起喝酒的金羽卫,要出手帮林肃,被他大手一挥,拦了回来:“我什么身手,还抓不住他一个七品小言官。他躲得再快,也躲不出我的手掌心。”

可姚梓陌压根儿没动,像根竹子似的杵在原地,冷眼看着林肃发疯。

我忽然意识到,林肃是个人才,出丑胡闹的本事,我犹不及。眼下这一幕我得好好地记下来,以后可能用得上。

马车旁等着的家丁们,有人认出了那个穿着便服的男子确实是个御史,当即互通了眼色,赶紧上前拉住了各自的主子,强行按进了自家的马车,灰溜溜地一眨眼就跑没了影。

我挥手挡下了过来扶我的家丁,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姚梓陌的面前,打了个酒嗝,一股酒气脱口而出,向着他的脸喷了过去。

姚梓陌蹙紧了眉头,却仍是不动不摇地站在原地,那挺拔的身姿,何止像根竹子,更像棵青松,有着木秀于林的硬气。

我粲然一笑,伸手拍了拍姚梓陌的肩膀,我还不算醉,因为我结结实实地拍到了他的肩膀。

我说:“姚御史啊,我做个自我介绍,我叫李同尘,是金羽卫的镇抚。初次见面,也没准备什么厚礼,就给你送点儿素材吧。你没事儿呢,就多写些奏折,参参我,最好能把我参回老家去,我定会重重地谢你。对了,刚才那几个人,你就别带上他们了,都是被我逼着来的,迫于我的淫威下,才喝多了,失了态。罪魁祸首是我,与他们无关。”

姚梓陌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眉目端秀,唇红齿白,却是个见过世面的。他听我说了那么一大通话,反而恭敬地弯腰向我施了一礼。

他说:“李镇抚严重了,下官听说了您的事迹,甚感钦佩。今日之事,不过是寻常的同僚小聚,不值得小题大做的上本参奏。”

我一听,登时酒醒了一半,只觉得到手的鸭子忽悠就飞走了。我赶忙伸手一把抓住姚梓陌的手腕,口不择言地解释道:“那些关于我如何英勇的传说,都是假的,你可千万别信!我不学无术,无德无才,招摇过市……”

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因为太没有学问了,一时语塞噎住,竟是想不出词来表达,我到底是个多么不堪的人。

我有些着急,歪着脑袋使劲想,但毕竟今夜的酒没少喝,一想就头疼,越认真想,头越疼。想到后来,词没想起来,我却忽然眼前一黑,向前一扑,倒在了姚梓陌的身上。

就在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我还在想,要是能吐到这个姚御史的身上就好了,他一生气,指定能给我参回老家去。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阿香端来了醒酒汤,垮着脸逼着我喝了个干净。

我纳闷,阿香怎么凭空起了脾气,遂叫住她询问。

阿香和我从不隐瞒,当即直言道:“小姐,萧公子可是个大好人,你为何为难他?”

我当年救阿香的时候,是从京城回东疆的路上,所以萧蕴也在。英雄少年,一身盔甲,登时就迷住了纯情的小阿香。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阿香对萧蕴仍然钟情,怪不得当时说要带她进京,她欢天喜地甚是开心。

我问阿香:“反正我就是和萧蕴吵架了,你站哪边?”

“当然是萧公子啊!”阿香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萧公子知书达理,他要是和小姐有争执,定然是小姐罔顾道义,做了什么不耻之事。”

她说得虽是事实,但我还是生了气,拍着桌子埋怨道:“你要是我的兵,我现在非把你拉出去砍了,这还没上战场呢,就已经背叛主将,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阿香不是个莽撞的丫头,见我动了怒,吐了吐舌头,赶紧改了话头:“小姐,你放心,我绝不背叛你!你就算杀人放火,杀的是萧公子,我也帮着你一道埋了他。”

我其实原本就是假装生气,故意逗阿香,见她一脸真诚,为了向我表忠心,竟恨不得在言语中杀了意中人,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阿香,你既然如此喜欢萧蕴,要不我帮你做个媒,你嫁给他得了?”我虽是调笑着问,却也是真心想成全她。

阿香难得扭捏,拧了半天衣角,才红着脸回道:“我可配不上萧公子。”

“怎么配不上?我还觉得萧蕴配不上你呢!”我敲着桌子,怒其不争地看着阿香。她平日里目中无人的毒舌,连我都不怕,怎么提到萧蕴竟是如此的自贱?

我见阿香兀自垂目不语,少有的娴静,便握住她的手,认真地替她谋划:“成婚这事儿,就算不在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究还是要两情相悦的。你别急,等我探探萧蕴的口风,再帮你想办法撮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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