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宴设在临近城门的一处极广的三层高台上,金氏全族千余口人尽皆到场,道路边的侍卫身后站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
陈台甫拾阶而上,在第二层的侧席坐下,每张席位都有两名丫鬟一边服侍,做功考究的餐具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
金守节坐在高处俯视着众人,马蹄声巨浪般铺天盖地而来,金获的队伍渐渐近了,低沉的号角声后,繁复华丽的雅乐奏响,金获大步流星迈上阶梯。
陈台甫有些紧张,摸了摸放在袖中的白绢。
“回来的正是时候,”金守节慈爱地拍拍金获的肩膀,示意金获在一边坐下。
他举起桌上的酒杯,面向金氏全族和前来道喜的煜都百姓道:
“本次大军外出,意在团结我们三大氏族,以促进整个中部和东部的兴盛、维护天下百姓的安定生活,虽然过程有些坎坷,产生了些误会,最终都圆满解决。”
“让我们举起手中的酒杯,一为煜都的壮士们接风洗尘,二为天下安定,三为生生不息!”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今日,不仅是我儿归来之日,也是我们三大氏族关系更进一步的好日子,”金守节放下酒杯,开怀大笑。
“都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自一百年前的分裂战乱之后,我们的兄弟姐妹流落四方,有人安身于砥原,有人经商于葳川,有人叛逃于南部三郡,有人求生于日落之地,还有人隐居于最北的密林之中,更有人守祖宗基业于煜都……”
“而今星象已明,显合于中原,此番远行,实为顺应天命,故有台甫自砥原献宝、司徒自葳川结姻,金氏幸甚至哉!”
说完,金守节朝太阳的方向鞠上一躬:“请皇天为鉴,保我煜都千秋万代!”
竟能以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自己的龌龊,陈台甫咬紧牙关,竭力遏制自己的愤懑,手里的酒杯不慎跳落在红毯上。
金守节的慷慨陈词被打断,他撇了眼杯子,随即抚着胡子笑起来:“贤侄远道而来,已经按捺不住了?哈哈哈哈……相必肯定是世上难寻的珍宝。”
陈台甫走到中间,行礼后,将白绢双手奉上:“砥原地小,只能以拙物奉之,请大王允我递上。”
“允。”
烈日之下,陈台甫不禁打了个寒颤,那是金获传来的带着杀意的目光。
刺死金守节后,自己必然死于他的刀下,陈台甫心里不断上演着片刻后的场景,步伐却十分稳健。
离开砥原时,他就是抱着赴死的决心,尽管形势已经变化,他的决定从未改变。
一层,两层……随着白绢的剥离,人们的好奇心也被一点点提高,众人屏气凝神,金守节似笑非笑,散乱浓密的眉毛下是两潭深不见底的黑水。
虽然他的骑射刀剑功夫,在陈氏一众公子里是佼佼者,陈台甫却还没有真实地杀过一个人。
一会儿,他将要亲手把匕首插到这个老狼王心脏上,他的喉咙发紧,手也止不住颤抖。
金守节淡然地看着下眼前的年轻人,一些猜测不断翻涌。
“哦?这是……”
陈台甫正要拿起匕首挺身而斗,仔细一看哪里有什么匕首,只有一只泛黄的羊皮卷躺在手心。
“这是……”金守节拿起来,展开细细端详,惊诧道:“莫非是休战书?”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暂无性命之虞,至于是不是休战书他无从知晓,只好顺势接话:“正是,此物珍贵,砥原势力单薄不足以守护,我父特命我将其送到煜都交给叔父,请叔父护天下太平。”
金守节笑起来,心感此间虚实变化实在有趣:“贤侄言重,职责所在罢了。”
*
收拾妥当之后,陈台甫准备启程回砥原,却迟迟没有勇气迈出城门。
走的时候,他是砥原的英雄,现在他是什么身份,是和以前一样无关紧要,还是成了别的什么人呢。
一个骑着小马的人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一把抄起陈台甫手中的包袱,直奔城门而去。那包袱里面装的,是母亲新手缝制的华服。
他策马追去,奈何自己骑的只是驿站里随意购买的一匹老马,与那小马保持相对稳定的距离已是不易,追到离煜都城几十里远的地方,对方才停下。
不等他开口,马上的人扯掉面罩,大笑道:“听说你擅长骑射,也不过尔尔嘛!”
暮色苍茫,看不清脸,但司徒青葙的声音清脆灵动,像雀跃的小鸟。
陈台甫本来想要跟她当面道谢,又担心惹出事端,就打算回砥原后修书道谢,没想到她居然能自由活动。
“你是来谴责我的吗?”
“本来想,现在不想了,”司徒青葙语气俏皮。
“那真是谢谢你了。”
“当然要谢谢我了,没我你就死在自己的气节上了。”
“我就猜到是你,如果葳川早点拿出协议书,你就不用嫁给金获了。”
“但是没有,你以为早点拿出来,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了吗?”青葙叹口气:“这张纸本来就是我的嫁妆,我还指望着它呢。”
“那你为什么……”
“脑子发热,意气用事呗,我哥总这么说我,但人活短短几十年,我爱怎样就怎样。”
“真是个任性的姑娘。”
“还有更任性的呢,我要和你去砥原。”
语出惊人,陈台甫差点坠马,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我为什么要考虑你的感受?”
“那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决定?”
陈台甫的逻辑一下子被打得稀碎,从小在“先人后我”的信念下成长的他,觉得司徒青葙简直不可理喻,但细想一下她的想法又很合理,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好闭嘴。
陈台甫这才看清她身着男装,多半是悄悄逃出来的,如果现在送她回去,且不说她会遭到怎样的对待,自己估计也再难以离开煜都,唯有趁着金获发现之前,星夜赶路。
“到了砥原,我们分道扬镳,有事你直接找我父亲,他会报答你的恩惠。”
“我知道了。”
“真的明白了?”
“你很啰嗦。”
司徒青葙突然加速走在前方,又回过头问:“怎么走呀?”
陈台甫叹气,打马跟上。
陈台甫轻轻笑起来,他回过神被自己吓了一跳。
十几年前,自己明明最烦恼的就是她,如果不是她,自己的生活或许完全不一样,但是究竟会更好还是更坏,年近不惑的他却答不上了。
他想起景湛,她唯一的血脉,又想到当初回城的场景。
没有任何迎接仪式,无人在意他是否生还,只好奇他身边跟着的女子。
不久后金氏派使节前来问罪,众人才明白,这女子原来是从煜都潜逃而来。
金氏深感耻辱,而金守节又当众收到休战书不好动兵,便向砥原讨要陈元康时年六岁的女儿,嫁给先天不足时年十六的金氏小公子。
陈元康深感痛心,无奈事已发生,司徒青葙固执倔强,宁愿死也不愿回葳川和煜都,葳川也无可奈何,只好赔付砥原、煜都各自三年的税收总额,以息众怒。
不久后,司徒青葙日渐显怀,民间传闻更甚,陈元康对陈台甫失望至极,非必要不再相见。
迫于压力,陈台甫将司徒青葙安置在别院,她遣散了所有仆从,自己开出一方菜园,每日耕作。
“你直接告诉他们,我和你没有那种龌龊关系。”
他进门的时候她正在浇园子,陈台甫抢过水瓢,头也不抬,一边浇水一边说:“说了又怎样,反正没人信。你说了有人信吗?”
她伸手去抢,他就举得高高的,抢不到水瓢,她干脆把水也打翻:“你也算报答过我了,这件事我说了算。”
“怎么算,挺着肚子洗衣做饭这么算吗?”
“我自己怎样都好!”说完,她走进屋内,用力关上了门。
陈台甫失神,水瓢无力地落在地上。他不知道怎么变成了这样,几个月时间,他从万众期待变成了人人喊打,和父亲的隔阂再也无法打破,对小妹的亏欠虽死不能弥补……而她,也永远无法靠近了。
“或许你对,”他喃喃道,很多话在胸口闷得他痛得要哭,在第一滴泪落下之前,他快步走了出去。
司徒青葙打开门,那人早已不见。
一点、两点、千万点……夏季午后的阵雨瓢泼而至,她坐在门口,怅然地望着青白的天空。
陈台甫隔三差五便差人送去钱粮——多年之后才知道极大部分都被人中饱私囊了,安排大夫上门看诊,又安排稳婆住在青葙隔壁,以备万一。
她生产那天是个雪夜,鹅毛般的大雪已经连续下了三天,院内丫鬟、稳婆不停奔走,院外他围着披风来回踱步,城内最好的大夫在旁边严阵以待。
他想到了各种可能出现的危急情况,想到无论这孩子是男是女他都喜欢,想到怎样向父亲请求把他们母子带回府上,想到数不清的好名字……
随着婴孩的啼哭,他快步冲进院内走到门前,丫鬟抱着红缎包裹着的孩子,开门走到他面前,那么小,那么柔软。
陈台甫小心抱过来细细端详着,这孩子眼睛和他母亲简直一模一样,
圆圆的眼,长长的睫毛,所有的赞美都化成了朴素的描述,他赞叹:“真是好看极了。”
抱着孩子走到床边,他温和地抚摸司徒青葙苍白的脸。
她把脸一扭,滚烫的泪珠顺势落在他手上。
生产后几月,他不顾忌众人的指指点点,日日去别院陪她散心、说话、逗趣孩子,但司徒青葙再也不像初见时那样灵动、活泼,说什么她都只淡淡地笑一下。
孩子的名字暂取“景湛”,那是她少女时代对葳川的记忆。
后来为了严肃家风,给家里的小辈营造好的成长氛围,陈元康禁止他再去探望,找了些事情由他主理,他去的频次也就越来越少。
后来在办事途中他听说,她给孩子随了陈姓,又是被陈元康一番羞辱。
再后来,她离开了,他远在天边。
他叹口气,不忍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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