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把那三个男孩带回了保卫科。
打架的两个看起来也才十**啷当岁,那个躲在吧台后面的年纪更小一些。
两个少年此刻脸上“披红挂彩的”,但不难看出都长的十分好看,只是两人给人的观感迥异。一个皮肤稍黑,头发茂盛的有点炸起来,夹杂着啤酒瓶子碎片,一动还会掉下绿红的玻璃渣子,眉毛又粗又硬,眼神也有股少年凌人的盛气。另一个相比之下则白净柔弱些,顶着一头凌乱的学生式发型,眉眼有种兔子被逼急了的发狠之意,嘴唇不知被什么磕破了,汨汨流着血。
单从外表就能窥见他们性格的一角,真是奇妙的组合。
他们的伤不算太重,但也绝不算轻,王振业一路上就心疼的要命,让王宇先看管着他们别再起争执,然后就匆匆的到附近的诊所,想去看看,买点止血药粉药膏、绷带什么的。
王宇看他们分别瘫坐在椅子上,似乎没有继续挑事的意思,就在饮水机底下拿了三个纸水杯,倒上温水,分别递给那三个少年:“喝点水,缓缓。”
只有那个年龄最小的孩子接过了纸杯,王宇也不在意,静静地坐在了他们对面的桌椅上。
那孩子叫宋辰,五六岁的时候住在他家对面,算是邻居,两人玩的挺好的。后来他随着父母到南方做生意去了,就再没联系过。他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变,依旧是娃娃脸、杏仁眼,也怪不得王宇一眼就能认出来。
王宇见他一直向自己这边扫视,一副探求的样子,便开口:“小辰,什么时候回的林城?你爸妈还好?工作顺利吗?”
谁知这句话不知怎么惹到他,宋辰咬着嘴巴低下头,不再看他,也一声不吭了。
旁边那个白净的男孩也泫然欲泣。
这种气氛……也太古怪了。
王宇不由得想要找补:“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一直没说话的粗眉男孩没好气的说:“闭嘴吧!他爹妈早都没了!”说完就哼了一声,转面对着白墙。
王宇心里一惊。
“别那样,虎子哥。”宋辰小声说了一句,转而看向一脸歉疚的王宇。
小空间里所有空气中的灰尘都沉降,王宇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这时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王振业拎着一兜子花花绿绿,看起来有双氧水、碘伏、棉签、还有几盒止痛止血的药品,塑料袋子上印着大大的“东北制药”。
袋子有些大,王宇起身帮着打开了门,顺势接了过来。
“徒弟,先给这帮孩子消消毒,笔录的事一会儿再说。”王振业大手一挥。
“好嘞。”王宇在手上涂了一点酒精搓了起来,权当洗手,然后撕开了一包脱脂棉,把宋辰一把提溜了过来,就要上手给他清洁伤口。
“……王宇哥,可以换个地方吗?”宋辰怯怯地说。
“咋了?”王宇捏着棉花团,一脸发懵。
“我衣服里面也有伤……这里人太多了……”宋辰扭捏着,半天才说出口,似乎是什么艰难的请求一样。
王宇转头看向王振业:“师傅……”
“这样,你俩去咱们办公室里面那个小屋,我平时午睡的地儿,这会儿肯定没人。”王振业回复,并未停下为男孩们消毒清创的手,嘀嘀咕咕,“因为啥打架啊?咋伤成这样了……”一脸的疼惜,像个操心的大家长。
“行。”王宇便拎了半袋子药,把宋辰领到了那个小屋。
他蘸了些双氧水,十分小心的点着宋辰身上成片的细伤:“先消消毒啊,你忍着点。”
“嘶——”宋辰感到一阵灼痛,而后立马忍住。
“刚才……对不起啊。”王宇先开了口。
“没啥的。”宋辰此时的表情是同样的抱歉。
王宇把手中脏污的脱脂棉扔进垃圾桶,换上新的,斟酌好了语气,缓缓地开了口:“……今天为什么打架?”
“我没打,是他们……昨晚…公园……”宋辰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昨晚?公园?”王宇朦胧着明白了七八分。
再一扫宋辰此时发红的脸色,王宇可是弄清楚宋辰现在做的营生了。
王宇听说过,林城有帮年纪不大的少男,被称为“流氓兔”的,这些人成天深夜混迹在公园、公厕、小旅馆。一整夜幽灵一样的游荡着,寻找着同路之人,年轻的**快要把他们的躯体涨破,灵魂的枯寂让他们挣扎着发狂,他们欲的泛苦、爱得发痛。
王宇顾不上照顾他的心情了:“什么?你玩这个?不怕得病吗?”
“我都满十八了,谈恋爱是我的自由吧。”宋辰一扭头,像极了小时候那副倔样子。
“那不一样。”王宇感到有点头疼了,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问了下去:“今天是怎么回事?”
宋辰叹了口气:“我快要被扼死了。”
“从林城搬走之后,我父母在南方开了个装修公司,说是公司,实际上就是个小作坊、夫妻店,他俩人成天挂个手写牌子,在建材市场、家具市场这种地方拉活,有人家想要装修就找几个工人,一起过去上门刷漆、铺地板、贴瓷砖。”
“钱哪有那么好赚,一开始他们以为吃几年苦就能自己开个真正的装修公司,后来发现也只能混个温饱,根本存不下钱,还特辛苦。”
“一年多以后他们身体就不对劲,我妈说是因为漆里有毒。一开始只是胸闷气短,后来就整天头晕,后来就开始流鼻血,最后……俩人先后吐血走了,是白血病。”宋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死了之后,他们赚的那点钱给工人做了工资,可是还不够,租的房子里面,连脸盆都被人拿走了。”
王宇也忍不住别过了脸,不想让宋辰看到自己的表情。
“我当时也就十几岁,正经做事的工厂没地方收童工,我就去了一个小饭店,那婶子心眼很好,给我包吃包住。”
“就那么呆了一段时间,我觉得还是没有那种踏实的感觉,有一刻开始我就特别想回家,叶落归根,想回林城来。”
“后来成天想夜夜想,我一狠心就辞工回来了,可是回到这边,也没个正经营生,又孤独,就成天在公园瞎混。”
“所以你……去公园?”王宇说得十分艰难,掩饰不住自己复杂的目光。
宋辰一愣,随后立马摆手解释道:“不不不……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是要钱……”他想了想,又手忙脚乱的补充道:“我找了个小店做工,现在。”
“那外面那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王宇似乎松了口气。
“他俩啊……”宋辰似乎很痛苦。
“那个看着凶的叫虎子,文静点的叫敖龙。”
“有一天我在公园抽烟,虎子就盯上了,后来其他几个男孩说他守了我一夜,我走了以后他才离开。第二天他就和我搭话,他竟然是个和公园里所有人都完全不同的人,他跟我聊曾经的学校、聊北京上海、聊乔伊斯、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我都不懂,但是我被他深深吸引住了。”
“后来呢?”王宇问。
“后来他就带我去了’南洋酒店’。”
“那晚他说他爸是当大官的,他以后要带我去南面,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可我只是觉得那酒店的吊灯很美。”
“然后我们就算是谈上了,他把他家里的好东西都搬来给我,我那个小破房子里面,名牌烟、钢笔、手表,他都毫不吝啬,甚至还搬来一台全新的收音机,说让我晚上听着玩,他那些东西一摆上,整个家里搞的不伦不类的。”
“每次我说不要,他装作听不见。”
“他要我离开公园,搬过去和他一起住他父亲郊区的别苑,用全身心去爱他。我做不到,我父母去世以后,我就没有心了。我只能用官能去爱他,我只能用最廉价的东西去回报他,而不再有燃烧的爱意,我发现我的整颗心脏熄灭了。他说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我说还是算了吧。”
王宇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因为我发现我就是个烂人,我不值得或者说不配得到他那种全身心的爱,我和公园里二十块钱就和那些老头子走的烂货没什么区别,我不配被他选中。”
“他说要带我治病,我满心只是想着逃走。”
“我果真逃走了,我不再去公园,也不再回家,可是我依旧有**,填不满的**,所以我就和敖龙住在一起了。”
“我听说他疯了一样找我,骑着摩托车,整座林城也翻遍了,最后还是停在公园里,一夜夜的守,他说要找到我,死也要找。”
宋辰喝了口水,用以填补停顿的空白。
“可是我早就决定以后再也不见他,他的感情我受不住的,他迟早会把我弄死。”
“就像他昨晚在公园听说了我们的事,今天,我和敖龙只是去买瓶酒,就被他伤成这样。”宋辰自嘲般地笑了笑。
“……”王宇沉默着剪断最后一节纱布,打了个结,把尾端塞进内侧,然后就是漫长的沉默,他仿佛凝固了。
宋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王宇哥,谢谢你,我觉得好多了。……怎么呆住了?”
他轻轻碰了碰王宇,走到门口,打开门。
“不是还要做笔录吗?——过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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