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青梅草拟的名单上,有许多个爱和沈仁扇吃花酒的酒肉朋友。沈经理纵然内心里再是向着青梅,毕竟,也是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江湖中人了,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得的,明白凡事不能做得太绝,到最后,要都给大家留个后路。因此,沈仁扇向青梅弱弱地问道:“像是这前台赵小姐和管事的褔经理,却都是明月钦点的,我即便有胆子让他们走人,也没有胆子去动二公子的人哪!姑奶奶,你可快放过我吧,这么大的事儿,我可做不了主。你别看我空有一个头衔,这些都是虚的。”青梅道:“既然你这么小的事儿都做不了主,看来,我也只能回去跟明月商量了。”沈仁扇道:“这不是小事儿或是大事儿的问题。这酒店,毕竟,在名义上是柳家的。哪里容得我一个外人说话?即便您二太太,再是我心尖儿上的人儿,在别人家的事情上,我也是不好多插手和多说什些么的。说到底,还是要二爷拿主意,才说得过去。”青梅道:“看来,你在关键的时刻,也还是向着你二爷的,也不知道向着向着我。”沈仁扇道:“我哪里敢不向着您嘞?只是,这店里的事儿,岂是我一个人能够左右的了的?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二太太是如此聪慧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么简单的道理呢?若是我跟那些小姑娘们,要说清这个道理不容易,二太太您,想必不会不理解我这个做下人的苦衷的。”
青梅道:“这么一件小事儿,你却去掰扯自己的苦衷,又是发咒赌誓的,这是何苦来?既然你做不了主,我自然是要回去,问问我们家二爷的。”青梅一边这么说着,一面起身拿起沙发扶手上摊着的大红色棉衣,披在身上,向楼道尽头的门外走去,外面又刮起了一阵阵的北风。到了这个时节,星火城已经进入了深冬,路面上,凡是有高楼的地方,不是在呼哧呼哧地刮着大风,就是深埋着厚厚的、地毯一般的积雪,又或者,随着暴风雪的来临,天上飘下一朵朵硕大的雪片。青梅在临行前,又审了一回手中细长的名条。她看了看没什么问题,准备拿着这纸条,匆匆地赶回家去,给明月再审一遍。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给狭长的街道,笼罩上一层厚重的阴霾。青梅一个人在雪中走着,一眼望去,觉得更加是满眼孤寂。青梅不觉瑟瑟发抖,把棉衣又往身上裹得紧了一些,任凭那学花飘在自己红色的肩头,把垫肩都染成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如同棉絮一般。青梅一脚踩下去,才发现那雪几乎已经积得跟自己的膝盖一般高,把自己的麂皮靴都快要淹没了。那积雪的寒意,钻心般地渗透进了自己的小腿骨头里,冷得都发疼了。星火城很多年,都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上一次刮这么大的暴风雪,还是自己刚刚踏进柳家大门的日子里。那时候,她还在和明月度蜜月,没有眼下那么多琐碎的烦心事。等到回了家,已经接近中午了,她坐在窗边的高脚圆木椅上,倒了一杯现磨咖啡来喝,一边听着厨房里牡丹做饭时锅碗瓢盆发出的声响,一边望着窗外越写越大的鹅毛大雪,想从其中看出明月回家时的绰约身影。有心事的时候,他常常喜欢,一个人身穿那件已经旧得发毛的格子针织外套,在雪地里蹒跚向前踱步。
看着这风雪旖旎的景色,青梅想到了多年前,自己还在闺中时,信手写在笔记本中的一首五绝:
“今年冬日凉,
稚子又新装。
祭祀麻糍糯,
斜阳彩饺香。”
那个年头,她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房里,看着外面从集市上,买了新款花布棉袄穿上的孩子,在雪地里,吃着刚出炉的、滚烫的小米糕。对孩子们来说,这是冬天最佳的礼物,和他们童年时,最快乐的时光之一了。在青梅的脑海中,留下的一片印记,一直以来,都象征着她曾经纯真的年代。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脸颊的皱纹和雀斑,又万分惊恐地放下了自己戴着羊毛卷边黑色手套的双手。可惜啊,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娘家的父母肯定仍然是疼爱自己的,但是,自己现在毕竟已经是柳家的人了,他们也不常常过来串门儿和探望自己。一眼望去,到柳家大宅的路上,除了黑白的建筑,什么颜色都没有,更不要说记忆里,那些发出铃铛般欢笑声的孩子身上,穿着的一抹红色。那是喜悦的红色、吉祥的红色、童真的红色。如此鲜艳的色彩,在成人冷漠荒凉的世界里,是多么的罕见啊!所以,它才能让人久久不能忘怀,在成人的记忆里,显得如此隽永恒存。这样想着,回到家中,青梅见明月还没有回来,便把名条放在了他书桌上,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让牡丹用七彩琉璃壶,沏了一壶茉莉花茶来喝。
这边青梅和仁扇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天,那一边,明月也没有闲着,和兰鸢更如一对新人一般,你侬我侬的。这么久以来,他们夫妻之间,必然是从风言风语中,也知道些彼此的小秘密的,但是,奈何夫妻之间多年的情分,也不好去点破什么,只是各玩各的。若说青梅待仁扇有几分真情,倒也不见得,又若说明月待兰鸢,有多少真心,也更谈不上了;很多时候,两人都是逢场作戏。单不要说青梅和明月二人,就是这世界上大多数的俗人,也经常活得像在戏台子上似的,没有个自我,演出的都是游戏人间的剧目。当然,也有个别活得通透之人,但是,明月却终究是那戏里,活得最混混沌沌的那一个。尽管如此,明月仍然没有忘记,从兰鸢这个女大学生那里,略学一二,出了门,他也好歹可以做一个伪知识分子。他用纤细洁白的手指,掠过兰鸢那一排排书架上,所摆满的厚厚薄薄的书籍脊梁。他每抚摸过一个黑色油字印刷的小标题,他脸上那陶醉的表情,就仿佛他亲眼读过了整本作品一般认真。终于,他的手,停留在《草药学》的标题上停下,并且,顺势将整本已经翻烂了的纸页,从相互叠压的纸堆中,缓慢地抽取了出来,就好像在抽取地质层里,一片脆弱的鱼骨化石。
明月笑道:“没想到,妹妹如此一个摩登之人,竟然会藏有这样复古的书籍。连这书页的名字,都好像从魔法学校的图书馆里里借出来似的,很是神奇。并且,这本书的名字,好像是教人如何做魔法药水的。”兰鸢笑道:“明月哥哥说笑了,我这样一个粗鄙而没有见识的乡下女子,哪里来的什么魔法书呢,更不要说什么魔法药水了?这不过是我那个做江湖郎中的爷爷,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传家宝,权当做是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了。然而,在乡下,他那块很值钱的田地,早就被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哥哥,瓜分殆尽了,只能留给我这些破纸张罢了。我们乡下人家,和城里人的也没有什么特别地不一样,就只一点,兄弟姐妹也忒多了些,也忒会来事儿了些。”
明月忙笑道:“姑娘说的很对。但是,如今看来,你的成就和本事,早已远远在你那两个哥哥之上了。姑娘你在星火城中,过得也算得上,是纸醉金迷的生活了。姑娘你也不需要把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太放在心上了,更不需要掺合其中了。相比你那两个乡下的哥哥,这大约就是你在大城市生活和打拼的好处。”兰鸢苦笑道:“二少爷可是说到点子上了。这两天在城里打工,我这个打工妹还是学到一些真本事的,尤其是如何在药房抓药和配药。在这个世上挣扎着活着,没点傍身的本事,我如何能坚持的下去呢?总不见得像我那两个哥哥一样,成日地混日子了事。像他们那样得过且过的,岂不白枉为人,来这个世界上走一遭,活个七载八载的?”明月忙陪笑道:“在这一点上,姑娘可是比他们那些混子们,活得通透了好几倍了。像他们那群小混混一样,每天里浑浑噩噩的,可是要耽误正事儿的。与其这样,还不如像姑娘你一样,努力地在这个世界上,向上地活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天,不觉已是夕阳西斜,只得依依不舍地相别而过,让明月回家吃一顿阖家团圆的晚饭。
到了傍晚,也是一大家子要回来吃晚饭的时间了,清茗便合上书页,跑到二太太的小厨房里,想着帮叶融雪做点什么。叶融雪把手中正在斩的肉块,往砧板上一放,笑道:“我看你近日里,日夜挑灯苦读,辛苦的很,就想着给你煲了黄芪枸杞桔梗黄油老母鸡汤,里面一并放上火腿丝,喝,也算是帮你补补身子和脑子,尽了我这个做母亲的一点责任了。我记得,小时候,你是最爱喝我煲的老母鸡汤了。也不知道,到如今了,你还爱不爱喝了?”清茗忙笑道:“妈妈费心了。妈妈煲的汤,自然别有一番风味,是别人做的万万不能比拟的,谁又会不爱喝呢?”叶融雪笑道:“你也长大了,也不知是跟谁学的,你这小嘴儿,是越来越甜了,成日里,跟抹了蜂蜜似的。另外,我还买了一袋临安的小核桃,补脑是最好不过的了,得空儿,我去请了小厨房里的厨子来,剥了壳,做了大一盒子小核桃蛋糕来,给你当夜宵吃,也好治一治你这偏头痛的老毛病。”
清茗听了,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心疼自己的母亲。他一想到,自己虽说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但是,还要她为自己的健康担忧,这是一件多么不应该的事啊!清茗忙笑道:“妈妈花这些功夫做小核桃蛋糕,可真真的是太琐碎了。光是剥这些个小核桃仁肉,就至少要花去半天的功夫。妈妈凡事都是喜欢亲力亲为,自个儿陪着小厨房里的厨子,拿上一把小榔头和一块小砧板,去敲核桃壳。我一直叫您多歇歇,为什么不听从我的话,去街上买些现成的吃呢?我吃饭,也并不像飞絮哥哥那般细碎。”叶融雪笑道:“外面买来的糕点,再昂贵、再精致,也不如我这个做母亲的手艺,符合着自己孩子的口味。”清茗忙笑道:“我都这么大了,还劳动妈妈费心费力,亲自下厨,为了我自己的脾胃和胃口,做饭给我吃。可惜我手拙眼笨的,也帮不上母亲什么忙,只能在一旁干瞪眼,帮帮倒忙罢了。”
叶融雪道:“这算些什么。我还让小厨房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红烧咸鸭蛋煨狮子头呢!我转念一想,你在食堂里,必定,也都吃不到这些可口的小菜。我记得你从小就爱吃这几道菜呢!更何况,在我这个做母亲的眼里,你始终是个小孩儿,永远都长不大哩。”清茗笑道:“没想到,我长得这么大了,还是只有妈妈最心疼我了。”叶融雪道:“别的都好说,只是你也快好好念书,工作了以后,也好好好报答和孝敬我这个妈。”清茗道:“爸爸工作都忙,妈妈的付出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以后等妈妈老了,一定少不了我这个做儿子,要孝敬和服侍您的。您就等着,到时候,过好日子享福吧。”叶融雪道:“那我可是更加要好好地熬着,等到这一天呢。”
说完,清茗便从洗刷得锃亮的白桦木橱柜里,找出一个黄底印花的大砂锅来,上面印着蓝橘的小花,准备帮妈妈煲鸡汤喝。他先将剁好了的鸡块放进砂锅里,拿开水焯了,又放进了黄芪、枸杞和桔梗等等配伍好的中药,倒满了一砂锅开水,炖了一大锅子老母鸡汤,足够一大家子人喝上一顿了。过了没多久,就听到砂锅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开水声了。叶融雪看到清茗如此勤快,便放下一半的心来,心想这孩子也不辜负自己多年的期望,变得如此的懂事,知道心疼长辈了。她又想起听老师说过,在学校里,清茗的成绩也越来越好了,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今后,即便等自己老了,他也必定能在社会上,为自己和为这个家,挣得一个好前程。即使自己为了照顾这一大家子人,每天,还要做些针线活,拿到自己的网店上去卖,日子过得再辛苦,但是,看到孩子一天一天长大成人,心下便也宽慰了不少了。看到清茗今天亲自忙里忙外的,叶融雪便觉得他大约也是体会到了,自己这个做妈妈的良苦用心了。
做完了鸡汤,清茗便想着要端去一大碗,给隔壁的三太太喝去。毕竟,她可以算得上是,全家一大家子人里,最辛苦的大忙人儿了。叶融雪忙从柜橱里翻出来一个圆形的保温饭盒,用大铁勺盛了几勺儿汤,倒在了盒子里,让清茗赶紧拿去隔壁房间里。说来也巧,这边二太太家在做饭,那边三太太,便赶着前后脚回来了,牡丹刚听到门铃响处,仍给她开了门,仍然裹着件浅赭石色大皮袄,戴着卷羊毛边黑色手套,拎了个印有小花的大帆布包回来,里面却多了很多给如烟买的、大包小包的零食。可惜如烟还太小,吃不了硬的食物,那些吃的都是软软糯糯的——奶糕、绿豆糕、铜锣烧等等。更兼二太太是个顶认真的人,还自己用牛奶和了蛋黄馅,做了一笼屉的奶黄包,蒸来给如烟当早餐吃。
青梅道:“牡丹,把这些都放进盒子里吧。如烟要吃的时候,再给他打开。”牡丹回答了个“是”字,忙接过帆布包,把包裹一个个捡出来,放进如饭盒般的大铁盒子里收了。青梅见屋里已经开了暖气,忙把手套摘了,皮袄褪下,挂在了衣架上。青梅见电火炉子里,还“呼哧呼哧”地烧着,去炉子前的扶手沙发上坐下,暖暖身子。牡丹见窗户外面又飘起了小雪,想必是三太太冷风刮的身子凉,就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早已温好的红茶,放在了她手边花丝珐琅彩镶嵌的小木桌上。只见,青梅正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飘雪,静静地发着呆,飘散的眼神中,仿佛在洞悉未来仍未到来的密宗。雪花就那么无声无息地下着,那么安静地飘落着。不为周遭发生的一切,不为这轮转的时光,做出任何的改变。从这个落地窗看去,今天下的雪,早已积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混沌不清的宇宙和天地。
牡丹忙道:“太太,外面北风刮得大的很。太太,赶紧喝口红茶暖暖身子吧。”说着,她又一把将茶杯推到了青梅懒散地、搭在小茶桌上的右手旁边。牡丹见三太太的手指白若春笋,又兼新做了美甲,五根手指的、窄尖的指甲壳上,都画着海上日落的风景。三太太道:“不打紧。你也去歇歇吧。”说着,她用细长的指甲,轻轻地捏着敦煌金红配色的珐琅彩茶杯,缓缓地喝了一口,便又放下了。穆牡丹见她外出回来,疲乏的很,也不敢多加叨扰,便又坐在板凳上,绣起了如烟的虎头帽。那小帽子上的虎头,已经清晰可见了,就剩下四个小爪子,要勾勒好,就快完工了。没坐一会儿,就听到门外的铃又响了,牡丹姑娘以为是二太太又差了紫衿来送东西,忙起身去开了门,才发现原来是清茗站在门外。他戴了一定毛毡帽,身着厚重的呢子皮衣,微微的白雪,如同柳絮一般,黏在了他青灰色的帽檐上。他一边进门,一边用右手,掸了掸头顶上被暖气吹过的、将化未化的雪花,左手提了一个不锈钢做的大保温桶,抬脚就准备往屋里走。清茗见是牡丹姑娘来开了铁门,忙向她问道:“今天三姨妈可在家呢?”牡丹忙道:“在呢,三太太正在客厅里,坐着喝茶呢。二少爷,快屋里坐,可别在门外,冻着了。”
清茗听罢,就将手里的保温桶,交给牡丹姑娘拎了去。牡丹笑道:“二太太早上刚差了紫衿过来,送了我们小孩儿,好些羊奶粉。这半日不见,二少爷用送来了什么好东西?恕我们这些丫头们,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清茗笑道:“倒也没什么。妈妈恰巧熬了火腿丝老母鸡汤,我正想着来看看三姨妈,她便让我顺道儿送一碗来,给三姨妈补补气亏血亏的。”牡丹忙道:“我们太太的身子,倒也不亏什么,就是为了这个家,太操心和操劳了些。”清茗道:“听说三姨妈今天又去核对人事单子去了,确实辛苦了她一个女人家的来当家。”三太太听见了,笑道:“是清茗来了?快请进。”清茗忙进了客厅里,见三太太在小羊皮沙发上坐着。清茗忙笑道:“是妈妈差我给三姨妈送鸡汤来了。”三太太笑道:“难为你们母子俩还心疼我。”清茗笑道:“三姨妈最疼我了。如今,我也长大了,也该知道心疼心疼您了。”青梅听了,忙让清茗在一旁的、火炉前的摇椅上坐了,又让牡丹姑娘先把冷了的鸡汤,放到厨房里的冰箱里,等晚饭的时候,趁着这个大冬天的,再大家一起热了热喝。
青梅吩咐完了,又转头,和清茗聊起天来。青梅笑道:“不知今天二太太派你来,要带些什么口令?”清茗忙道:“没什么要特别说的,只是妈妈挂念,想着三姨妈连日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太辛苦了,累得都病倒了,叫我来探望探望。三姨妈也是知道我妈妈的,一到天冷,就害那咳嗽的老毛病,吹不得风,更不能亲自来瞧瞧您了。”青梅道:“二少爷,这又是说的哪里的话,自古以来,哪里有长辈来探望小辈的道理呢?”牡丹放完了汤桶回来,又拿了一个珐琅彩的茶杯,和三太太的一模一样,也照例给清茗倒了一杯热红茶。牡丹姑娘心想,三太太房里的东西,可比二太太房里金贵得多,自己也要给二公子捡最好的东西用,可不能让二太太觉得,她们怠慢了他。
清茗陪笑道:“今天三姨妈又上饭店里做什么去了?”青梅道:“最近老太爷想要把饭店扩充一下门面,以后可以作为有几十间客房的酒店。我便约了经理,想把把人事清点了一下,那些不中用的,今后,想着都撵走了吧。谁知,饭店里近来人手不够,这些人,还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说走就走的。我只能挑了几个不打紧的,给了工钱和赔偿金,让他们快走。”清茗道:“说起饭店里有些管事的,也忒不像话,看到老板来了,便点头哈腰,对待那些穷主顾,都是斜眼看人的。要我说,您早该打发他们走了。但是,这段青黄不接的时间里,三姨妈还得找人多照顾些生意才是,若是三姨夫到头来怪罪下来,岂不是您担着不是?”青梅道:“还是你懂得我的难处。若要我说,这些年里,柳家都是外表光鲜,里子早已成了败絮。光说,那两个门童——小吴和小陈——便是如此。这次,我让经理开了一笔赔偿金给他们,也够他们应付一阵的了,找到新的活儿来糊口了。这也不枉费他们在我们家待了这么多年头。”清茗笑道:“三姨妈向来都是宽待下人的。”两个人又喝了一回茶,聊了一会儿天,便让牡丹姑娘把鸡汤煲热了来喝。
正说着,牡丹姑娘就从厨房里,左手拿来两个蓝底红花的搪瓷碗来,里面盛了仍然冒着热气的、滚烫的鸡汤。她的右手又端着个荷叶形琉璃碗,里面装满了奶油草莓,也一并放在了小茶桌上。清茗道:“如今,这么古旧的物件儿倒是不多见了,也就指望着,在三姨妈家里还能看到。”青梅道:“我只是攒着你爷爷奶奶留给我的老古董,不舍得撒手。怕就怕,我这一撒手,就像往昔的岁月一样,一溜烟儿,看不到影儿了。何况,到我这个年纪了,都不喜欢你们年轻人的新奇事物,只有这些老物件,还看起来顺眼,用起来得手。”清茗道:“鸡汤配草莓的吃法倒也新奇,我这个小辈儿,也是生平头一回才见。”青梅道:“鸡汤喝了容易上火,草莓清甜可口,搭配着吃,我倒是觉得能去去火气。这草莓也碰巧儿了,是青绿村的老乡们,在庄子上的大棚里,新栽的试验品,新鲜地摘下来,昨儿在给我送来的。”清茗道:“我们家里,论最过日子,那肯定当数三姨妈了。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三姨妈得空儿了,可得好好教教我,我也得留点心,虚心地跟您学着点儿。我长了这么大,仍然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一直毫无长进。”青梅道:“年轻人嘛!生活中,不得经验和要领,也是常有的。万事都要慢慢来,急不得。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办事儿也就学会从容不迫了。”
正说着,牡丹姑娘温好了,并且,端来两个银边玻璃碗的银耳雪梨羹,当作是饭后的甜点。牡丹笑道:“三太太和清茗都累了一天了。这大冬天的,天气燥热,喝点雪梨羹,权当是润润肺了。”清茗笑道:“怪不得人家都说,牡丹姑娘是三姨妈肚子里的蛔虫呢!要是我们家的雨丝有你一半儿的贴心,就省了妈妈多少事儿,也省得老和爸爸怄气了呢。”青梅笑道:“别光顾着夸她了。我时常心里琢磨着,如果我们家如烟,长大了,能有你那么有出息,那我前半辈子,也算是没有白忙活了。”清茗笑道:“若是等到如烟长大成人了,我大概也白胡子一大把了吧。”他的一句话,逗得青梅和牡丹逗笑了。牡丹心想,这清茗生得本就气质儒雅,真的难以想象,他成了一个糟老头子的样子;待到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成了怎样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了呢!但是,日子转眼间,也过得极快。想想自己,初来乍到的时候,如烟还是柳家唯一一个、还在襁褓之中的曾孙子呢,现在,却都已经快及膝高了。
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如烟听到外面吵闹,也从小房间跑来,吵着嚷着,要和清茗哥哥玩捉迷藏的游戏。清茗缠绕不过他,只得答应了他这个还在咿咿呀呀,学语的小娃娃了。如果说,这一家人中,谁能把这一个个精明的大人们,都治理得服服帖帖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个小毛头了。清茗先是从婴儿床上,拿了几个布偶——小狮子、小老虎和小金鱼——来陪如烟玩了一会儿。这个年纪的小孩儿,都抵不过布偶的诱惑。虽然他已经是个大哥哥了,但是,仍然记得,小时候,母亲陪他玩捉影子和过家家时的场景,自己也是像现在的如烟一般,十分入戏,流连忘返。如烟常常装作很严肃,但是,在与清茗的一番游戏之后,也变得活泼起来,笑得“咯咯”的。小孩子的笑点总是这么的低,不像大人那般难伺候。清茗虽然功课繁忙,但也算是个很称职的哥哥了,每逢节假日,一定会想到给如烟买些小礼物,或者,来陪他玩儿,以此,讨好自己这个可爱的小表弟。
等到清茗陪如烟玩了游戏,回到二太太的家里时,已经天黑了。他刚走到家门口,就听到有女子的声音,在家中,如同风铃般地说笑。清茗仔细听去,原来是同班同学,金瑶琴来找母亲来吃茶来了。清茗拿出钥匙,开了那扇樟木大门,站在楼道里,就听到金瑶琴的声音。只听瑶琴笑道:“当初嫁进柳家的时候,二太太是屈尊降贵,我们周围的人都没有一个看好的。没想到,您生了清茗这个好儿子,今后的日子,一定是越来越兴旺了。其他的太太应该都很羡慕您吧。”正说着,清茗便顺着瑶琴轻柔的声音,走进了客厅里。瑶琴听见脚步声,抬起了她黑黝黝、亮晶晶的大眼睛,两个眼睛的长睫毛,像帘子一般扑扑地扇着,透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瑶琴忙笑道:“哟,我还说是谁呢?是清茗回来了。今天家中正巧儿,没什么事儿,我便想着来你家瞧瞧,顺便也看看阿姨。”她的声音,听上去甜甜的,跟抹了一层椴树蜂蜜一样。瑶琴和清茗本来就是发小,说起话来,更是毫不避讳,也没有什么嫌隙。叶太太道:“是呀,瑶琴趁着明天是周末,来串门儿。这不,我正好闲得无聊,让她陪我吃茶聊天呢。”清茗笑道:“瑶琴妹妹,来看我们,难道还有我们拦着不让进门的道理么?那也忒把我们这些人当成外人了。”叶太太笑道:“没想到啊,儿子,你如今,已经全然不忌讳,把瑶琴完全当做了自己人了。”瑶琴忙道:“阿姨,您可别光顾着取笑我了。您是看着我长大的,应该不会不知道,我和清茗只是普通朋友。”叶太太笑道:“瑶琴,你可真当做我是老糊涂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如果你们只是普通朋友,为何你还一直戴着,十年前,清茗送你的桃红蝴蝶发卡呢?”瑶琴忙笑道:“阿姨,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家素来小门小户的,没什么别的本钱,使用起东西来,也是手头拮据。为了省这几块钱,区区一个发卡,我别了它十年,也是有的事。我们哪能事事都跟柳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比一比,争一争呢?”叶太太笑道:“你可别这么说,也太见外了。就单单论你说的这一件事儿,我可不信金家老爷,拿不出一丁点钱,给他的心肝宝贝女儿,买几个头饰,做梳妆用的。”叶太太说完,大家也都心中意会,笑了笑,也不便就此话题,再往下多说什么了。紫衿也默默地在一旁站着,忙着给三位沏茶。
吃完了茶,清茗想着,瑶琴好不容易来自己家里一次,不妨邀她去书房里坐坐,才算得上是礼貌。清茗忙笑道:“瑶琴,我这会儿正巧儿要去书房里,晒晒太阳。那里到了下午,窗边的阳光正好,我们两个正好可以去那儿坐坐,顺便叙叙旧。”瑶琴道:“如今,我又是你什么人了,有什么旧话好说呢?”紫衿道:“姑娘说这话,可辜负了我家公子的一片痴心了。想那日,白先生来,清茗还一个劲儿地说着姑娘,如何饱读诗书,念着姑娘对他自己的好呢,那是外人不及万分之一的贴心。”瑶琴道:“先别说旧话不旧话了,更别说什么贴心不贴心了。清茗周围的姑娘这么多。不说别的,就说二太太房里的牡丹姑娘,都比我认识清茗,要早个好多年的。哪里还轮得到我来做这件贴心的棉袄呢?要是有这样一个贴心之人,牡丹姑娘也早就赶在我前头了。”紫衿道:“瑶琴姑娘若是这样说起来,可是太不了解我们家二少爷的心了。牡丹姑娘对他来说,跟姑娘比起来,算什么呢?顶多算是一个外人而已。”
叶太太忙道:“大家别光顾着站着说话了,快去屋里坐坐吧。紫衿,快给瑶琴泡一壶新晒干的蜂蜜金桔柠檬茶来。”说着,叶太太遣了清茗和瑶琴往西厢房的书房里去,自己往东厢房里,睡黄昏觉去了。紫衿也把庄稼人送来的果茶,拿刚滚好的开水泡了,拿着玻璃壶和两个小玻璃杯子,给两人端去书房。一进房间里,就闻到清茗点的甜甜的香草香薰,在一片氤氲之中,只见,清茗和瑶琴两人坐在竹框的隔窗边,围着个围棋棋盘,在专心致志地对弈。清茗笑道:“没想到几日没有在一起下棋,你的棋艺又精进了,眼看着我这个角上的黑棋,都要被你围住了。也怪我自己眼拙,一个不留神,就要全盘皆输了。谁能想得到,我整个的如意算盘,竟然都败在了这小小的一隅之上?还是你棋高一着。”瑶琴笑道:“你跟我学棋,也不过是从新近这一两年开始的,能和我下成这个阵势,已经算是很好了。”清茗忙笑道:“谢谢师傅的夸赞,也不枉费我个个周末的深夜,都在看棋谱所话费的功夫了。”
瑶琴见清茗输了一局,已经无心再继续对弈,只得将棋盘和一粒粒黑白子,收进了山茶色陶瓷的圆形棋盒里。瑶琴道:“前两天,我和隔壁邻居聊天,听说市里举办的围棋大赛上,飞絮输了决赛。自从他痛失那个冠军之后,这两天很是不乐,你这个做哥哥的,可知道弟弟有这一回事儿?”清茗道:“这件事情,我当然是知道的,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亲弟弟嘛!但是,我这个弟弟到底白活了这十几年,碰到一点点事情,就容易哭鼻子。俗话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输掉一场比赛,也没有什么好委屈的,今后,再接再厉就是了。”瑶琴道:“还是你了解自己的亲弟弟呀。我看你也说的不差。平时,飞絮看着咋咋呼呼的,但是,一到关键时刻,就有些没着没调的,全然缺少些男子汉应该有的气魄。他一点儿也不像你这个当哥哥的。”清茗道:“可惜啊,我这个弟弟虽然生了一幅好皮囊,脾气却十分的执拗。姨妈和我妈安慰他的话,他全当耳旁风了。也不知道他能听的进去谁的话。过一会儿,他正巧答应了我,要来和我对弈解闷。瑶琴妹妹,你可得帮我劝劝他呀。你不仅是我深明大义的好师傅,也是我的好发小,你可不能放任他不管呀!”瑶琴道:“我是不会让他放任自流的。过会儿他来了,你就叫他来见见我。说不定,我这个当姐姐的话,他还能听进去一二。毕竟,他是个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小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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