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是两小无猜的二人,在漫天漫地地谈着天,就听到外面的门开了,大概是明月趁着暮色回来了。钟青梅听到门外的声响,心想,也不知道明月从哪里回来了,但是,她想到他终于能找点做生意的正事去做,而不是成日地闲逛,便也不去深究和细想了。有些事情,琢磨得太清楚,反而,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明月脱了他那件半旧的格子针织外套,把手里刚借来的《草药学》放在了客厅里的圆桌上。青梅笑道:“你现在着实长进了,都知道自己找书
来念了。若是下次被老太爷撞见了,他断断是要夸夸你的,还是要乐得嘴都要合不拢了。你
一大早便出门了,兜来这么大一圈,这是从哪里回来?”明月忙笑道:“也没有去哪里。过是去图书馆借了这本书来看看。” 青梅笑道:“那是再好不过的,去图书馆待上个半天,总比成日里,没有头绪地瞎忙要好的多。”明月笑道:“我过去只道西医厉害,没想到这中药也有那么多把戏,深奥得让人摸不着头脑,我只是看来玩玩儿罢了。若是你让我真在其上有什么建树,那可是太难为我了。”青梅笑道:“你可比你姐夫陆永山要有本事多了。他只知道,天天莺莺燕燕的,燕晚睛前段时间,当着大嫂子的面,哭得眼睛都肿得跟鱼泡儿似的。跟燕家妹子比起来,我是幸福的很,可对你还能有什么别的要求呢?”
明月听了一颗心通通直跳,也不敢搭话,只“嗯”了一声,便敷衍过去了。两人又谈了一会儿,那沈经理给的名条上,到底哪些人是中用的,哪些是不中用的。青梅道:“别的人我倒是不多问了。只是这管理大堂的赵秘书和福经理,究竟是什么来路,让你这么护着这几个家伙?〞明月道:“你大概又是平时闲来无事,就来套我的话了。那福经理,便是陆永山介绍来混口饭吃的。有陆家做靠山,我有一百个胆子,也是轻易地惹不起的。在星火城里,谁不知道,这陆家已经深深地扎根了上百年,当地人都知道,他们才是真正的老大。尽管我们柳家派头再大,也不过是外来的姓氏。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说的就是这个理儿。论起做生意,这城里,谁敢跟陆家别苗头呢?若说这星火城里,真的有哪一家子人,能跟这世家陆家,相提并论,便是山坳里的梅家里。可惜,这梅家大公子,却是个不管事儿的主,成日里,就知道吃斋念佛,白白荒废了这么厚的家底。”
青梅忙冷笑道:“先不闲扯,这些有的没的。你和陆永山的恩恩怨怨,哪里容得我一个外来媳妇插嘴呢?单单就说这福经理,他到底在店里,都管些什么事儿呢?”明月道:“他呀,前头的大事儿,他当然是管不了的了。他没有能力和路子,去管那些大人物的事儿。姐夫吩咐的,就让他管些大堂里,负责接待散客的后头的杂事琐事。这后头的事儿,我也不能不照着他吩咐的给办妥帖了。” 青梅笑道:“原是这样。光是这一人儿的手续,前前后后,可还絮絮叨叨的不少呢。也难为你费了这份心,给陆家做了份人情。单论起来,他与姐夫,到底有什么交情?你能让他这个老狐狸欠下这份大人情债。”明月道:“多么深的交情倒是谈不上。只是这福经理很会做人,在姐夫上回破了产,落了魄,在陆家祖宗目前抬不起头来的时候,着实拉过他一把。从此,姐夫便记得了他的恩情,慢慢地在各个大户人家面前,都有意无意地提携着他。眼看着这两年陆家的生意没有扩展,但是,福经理却在各个部门平步青云。要我说,姐夫真该学学人家小门小户的为人处世之道,才不会事事都被别人踩在脚底下。”青梅道:“依我看,陆家的事态。远远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看你大哥还挺喜欢陆永山的呢。我倒是没见他喜欢过,我们家除了如烟这个小孩子,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明月笑道:“大哥的想法,我们这起子人,固然是难以揣测和洞悉其奥妙的。你如今在家中,也比刚来时,知道了好些家中缘故。你应该也看出了几分奥妙了,用不着我多嘴。”
正说着,有人在门外敲门,青梅去开了门,见是柳飞絮穿了一件黑色灰毛领羽绒大衣,在门外站着,正在掸着自己身上积下的硕大雪片。飞絮素来身材高瘦,穿着一身黑色,兼着头上的几片雪花,被不远处的红梅映衬着,红扑扑的脸蛋上竟显现出几分女孩子的秀气。青梅忙请他进来,在暖炉前坐下。虽然现在的暖炉都是电气的,但是,飞絮仍然怀念着童年的记忆里,那炭火暖炉“噼啪”作响的烟火气,和橙红火花四溅的场景。一切仍旧是那么温暖而熟悉。从外人看来,他们一大家子一定和谐而又幸福。明月正在厨房里,从一堆茶叶罐子里,挑选着正山小种,加到适才青梅喝完了的玻璃茶壶里,让牡丹姑娘拿饮水机里,已经烧好了的白开水,泡来给飞絮喝。飞絮笑道:“牡丹姑娘,快别忙了。赶紧坐下来歇歇吧,陪我和二姨聊会儿天吧。”牡丹姑娘忙拿了一只五彩琉璃杯,给飞絮斟上了一杯热红茶,又往青梅和明月的一对珐琅彩茶杯里,倒满了茶,最后,才往自己的白瓷杯子里,也倒满了一杯。牡丹笑道:“我也没什么事儿,不过都是瞎忙。倒是清茗和瑶琴在书房里等你,说是想和你对弈一局呢。”说着,牡丹将新泡的红茶端在木茶盘里,和一盘新炒的原味葵花籽,跟着飞絮进了书房。
青梅、明月和牡丹三人依然围着火炉,絮叨着家常琐事青梅又道:“记得刚嫁到你家的时候,我都已经怀孕了几个月了。从娘家过来,只带了肚子里的孩子,一个人孤零零的怪可怜的。还好,后来大嫂心疼我无依无靠的,找了老家的牡丹姑娘来陪着我。” 牡丹笑道:“今天是个大晴天,太太好好的何苦来,尽说这些触霉头的苦事情。咱们说点吉利的,从三太太踏进柳家大门,从老太太,到二位嫂子,从上到下,可都没有亏待过我们钟家的人。想当年,太太您虽然挺着个大肚子,在家里做事情,但是,大嫂子还不是差她屋里的几个黄毛丫头,来服侍您吃饭穿衣的。正因如此,三太太的手指尖,如今仍然跟新洗的水葱尖儿一样的鲜嫩。”青梅笑道:“如今这诺大的家中,也就只有你,还能记得这些陈年旧事,还能说的出你两位嫂子的好处。只是,当时服侍我和小孩儿的两个黄毛丫头,都不知去哪儿了。若是问起房间里的小辈儿来,他们一起子人,是更加不知道这些事儿的。〞明月忙笑道:“我听外面的人说,那两个黄毛丫头,自打服侍完了您,就被大嫂子遣到青绿村的庄子上,去收每年的庄稼和房租了。”牡丹道:“说来也难怪。这两年,庄子上外头欠柳家的收成和租金,可真真的是不少呢。”
飞絮又和大家说笑了一回。牡丹姑娘便端着一壶热茶,又新拿了几只镶金边墨绿玻璃茶杯。进了书房,给三个公子小姐,斟上了茶,拿正山小种倒进墨绿色的玻璃杯里,更加泛出一抹温暖的红光。牡丹姑娘只道了一个:“请”字,便退了出来。只见,清茗仍然歪着头,对着棋盘冥思苦想着,看样子,对手瑶琴,他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仍然出师不利。说到底,还是两人的实力相差的太悬殊了,面对残局,输家只能一笑了之。清茗见飞絮来了,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朝他指了指手下的棋盘,便又转过头去,用右手支着下巴,皱着眉头思考起来。飞絮静静地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剩下的残局。完全就是赢家一边倒的架势了。又下了几步,即便清茗是下黑棋的新手,但是,他又输掉了几个子清茗笑道:“我已经是回天无力了。”他只能借坡下驴,认了输。飞絮笑道:“你输了几个子,给瑶琴这样的黑带高手,说出去,也没有什么可丢脸的。别人想输,还没有机会呢。”瑶琴忙笑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哥哥不该将这几个孤零零地黑子忘在了这个犄角里。最后呀,全被我的白子给吃光了。”
清茗忙道:“可别光顾着说下棋的事儿了。飞絮哥哥,今天找你来,可是有要紧事儿要讲给你听的。”瑶琴道:“是呀。我们可以,正巧儿一边吃茶,一边聊着。”飞絮笑道:“又是什么大事儿?不会又是之前输掉比赛的事?” 瑶琴笑道:“要不怎么说你是我这个做师傅的徒弟呢?一猜一个准。”瑶琴一边说着,一边拿着手边的一小碟香瓜子,磕了起来。清茗笑道:“妹妹,你说这次他又是输给了谁?”瑶琴笑道:“不会是又输给了隔壁的芍药姐姐了吧?”飞絮道:“你们两个,又在胡诌些什么?〞清茗忙努着嘴道:“正是输给隔壁的这位,他当然也免不了去隔壁哭诉。〞说的瑶琴 “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飞絮忙遮遮掩掩道:“妹妹,你又跟着瞎起什么哄,笑个什么呢?”瑶琴忙捂嘴道:“没什么,只是怕哥哥你去了隔壁,没讨着姐姐的好,反倒惹了一身骚。”清茗忙笑道:“这样说起来,妹妹也说的是。最近,隔壁梅家的那位姐姐倒是不怎么待见哥哥你了。你可要当心了。得空儿得去哄哄她了。”说着,他往隔壁房间指了指。飞絮道:“你以为你姐姐是一般人吗?她哪里需要我去哄她呢?”瑶琴忙道“哥哥说的是。姐姐哪里会像我们这些小姑娘,一碰到事情就只会哭哭啼啼的。姐姐赢了你一局,你虽然满脸委屈,却也是人之常情。想来芍药姐姐也是不会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在心上的。她如今生你的气,也是因为你自从输了棋以后,成天板着个脸,也不怎么待见她这个做姐姐的了。”
飞絮下了一回棋,便要出去逗如烟玩。一出书房的门,就看到青梅和牡丹姑娘,在小厨房里,给如烟准备零食吃。飞絮忙带着弟弟妹妹,凑过去看,她们在做些什么。原来青梅趁着日暮时分,大家都打盹儿歇息的时候,差人去空空的花房里,摘了一篮子暖房里养大的玫瑰花。牡丹又把玫瑰花瓣一片片全摘了下来,和了加上新鲜牛奶的糯米面团,装上咸蛋黄馅,装在一个竹签编织成的笼屉里,满满的一打,制成了香香甜甜的奶酥,一口咬下去,奶香四溢。这是柳家的几位年轻公子,最喜爱吃的糕点,也是牡丹的拿手绝活儿。飞絮双臂抱着如烟,看着蒸汽中飞舞的玫瑰香气,逗得他“咯咯”直笑。虽说这小孩子刚刚出生的时候,他的妈妈还无名无份的,但是,这两年,作为家中的老幺,受尽的全家人的宠爱,自然是不少了半分的。小孩子见到什么都新奇。他们没见过什么世面,无论见到什么事物,都是一副好奇的模样。相比之下,大人们对于这个世界,往往显得麻木不仁。等这一锅子奶酥蒸好了,牡丹拿了个大金属夹子,把笼屉从蒸锅里夹了出来,放在饭桌的木板子上晾凉了才能吃。飞絮一手抱着如烟,一手上去,从仍然冒着蒸汽的笼屉里,拿出了一个粉红色的奶酥,趁着热乎劲儿,咬了一大口,顿时,唇齿间,满口留香。那糯米的清甜,配上蛋黄咸滋滋的口味,堪称一绝。吃完了一个,他又拿了一个热乎乎的奶酥,自个儿吹凉了,放到如烟的嘴里,咬了一大口。如烟的两个丹凤眼,笑眯眯的,好像秋天的月牙儿一样。这玫瑰奶酥如烟自然也没有吃过,因此,他嚼起来更是津津有味。飞絮笑道:“姐姐的手艺还是这么好。吃了这玫瑰馅的,反倒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你做给我吃的巧克力馅和抹茶馅的奶酥。这味道还是那么正宗的本帮点心。说起来,那时候,我也不过和如烟一般大。”
牡丹忙笑道:“我们家如烟,哪能跟你比呀?你一出生,便是这柳家上下的老大,头一名的公子哥儿。我们家娃娃出生后不久,仍然无名无份的。外人不知道他是三太太的娃娃,只道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柳三爷在外头混养的私生子呢!”明月忙笑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三太太到底还是有本事,现今在家,也是有地位的人了。”青梅冷笑道:“哪里有什么地位呢?不过就是有了个儿子做靠山而已。“瑶琴忙道:“三太太又是说的哪儿的风凉话呢?连我们金家全家上下都知道,论能干,这整个星火城,哪个太太都比不过您呀。单凭您这个玲珑劲儿,在柳家,谁敢低看您一眼,您哪儿还需要谁做靠山呢?”青梅道:“瑶琴妹妹,那你可是不知道这大户人家的规矩了。即便我自己再较真,那些老祖宗的规矩,我也是不敢逾矩半分的,不然,少不了那些爱嚼舌根儿的,戳着我的脊梁骨,在背后指指点点的。”瑶琴道:“您把一大家子,都管理的服服帖帖的,又有谁会有这么大的单子,闲得同您别苗头呢?”青梅笑道:“我们这样的读书人出身,平日里自由惯了的,在这大家庭里生活,免不了受人束缚,过不惯的时候,也是常常有的,自然不招人待见了。所以说,我倒是要奉劝妹妹你两句话。金家毕竟是官宦世家,若论掼起派头来,丝毫不输柳家,甚至要更甚一筹。金妹妹你素来跟金老爷母女情深,连童年时,父亲送你的首饰,你都不舍得离开自己的发鬓半日。若是哪一日,你终究是抵不过宿命,嫁进了商贾之府邸,却也断断不可忘了真心。若是你看破红尘,未竟金家上下的夙愿,只是找了个心上人嫁了,那是极好的。人活着,必不可被猪油蒙了心,这句话,金妹妹,无论何时何地,你可都得牢牢地记在心上。”瑶琴忙道:“妹妹自然是受了三太太的讨教,不可轻易地忘了您的教诲的。”
牡丹见瑶琴想起了前两日相亲之事,不免眼圈一红,忙岔开话题道:“妹妹,你可别太往心里去。三太太都是平时说惯了的,今天见到姑娘一高兴,顺嘴说说的,不打紧的小事儿。三太太无非想告诉姑娘,嫁给钱,不如嫁给真心。有钱人的钱也不一定给你花呀。”大家听了这机锋,不免又打趣了一回。飞絮这才起身,向各位点头道别。飞絮忙笑道:“姐姐妹妹们先各自聊着。我可是要去看看隔壁那位小性儿的。再不去,这天都要见黑了。”说完,飞絮便转身出了柳三太太家院子的大铁门。门外,天已经暗下半截,天边的尽头,橘粉的晚霞,如同燃烧的火焰。巨人峰峰顶的雪,也被染成了血红色,与暗部的阴影,渲染出可怖的气氛。从柳家门口的东市街出去,是一条迂回的路,一直延伸到巨人峰上,渐渐地变成一条铺满沙砾的山路。从城里,便可以眺望见,那山路在丘陵间盘旋缠绕,好像一条狂野的蟒蛇。那些沙石如同龙的鳞片,折射出夕阳的红光,让孤独的旅人,不禁不寒而栗。梅家和柳家的两个别墅,分别在小路的两个尽头,遥遥相望。柳家府邸是老式的、木质结构的园林宅院,而梅家则是新中式的白色大理石波浪形立柱所搭成的矮平房。相比之下,梅家就好似一座神庙,气质神秘而幽怨。
飞絮心想,我平时只知道读书,研究那些早已破碎不堪的古董。看来芍药说的是对的,我与现实世界,是太脱节了一些。再这样下去,我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总是关在昏暗的书房里,自己都快变成老古董了。芍药姐姐怪不得都不怎么待见我,看来,我是该寻求一种新的活法了。芍药姐姐,跟外人比起来,虽然对我足够耐心,但是,我也不能从吃饭、穿衣和读什么书,事事都请教她。这样的次数多了以后,再多的耐心,和再深厚的感情,也是要被消磨殆尽的。今后,自己的日子也该过的独立一些,不能事事都黏着芍药姐姐。梅家说到底也是官宦之家,不是我们这等平民能够惹得起的。俗话说:“行万卷书,破万里路。”如今,自己是破了万卷书,但是,离行万里路还差了很远。相反,自己的弟弟清茗,虽然略显幼稚,但是,游走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和自己相比,他对这个世界的现实的理解,要通透许多。他对人性的复杂,也如同老僧参禅一般,要参透许多。
闲下来无聊的时候,清茗都会坐在书桌前,认认真真地写上一篇篇的游记。飞絮无事可干的时候,曾经翻看过清茗的手稿。一个十厘米方块大小的红色封面软皮笔记本,就跟上一代人在公立单位,用来记日历的差不多,里面记载了他闲暇时光杂七杂八的琐碎事。有那冬日里,趁着日头正暖,和瑶琴一起去古庙里拜佛,看到了几米高的金色观音像、各色祈愿的善男信女、一墙壁的金色琉璃观音像、转着经筒、喃喃念着经文的和尚、庙堂里赠送的绿豆糕和素面。飞絮心想,自己活了这么大,都没见过披着金红袈裟、万分虔诚、双手合十的和尚。想来,还是自己无知了,造次了。后来,他还去过就上海滩的西餐厅吃牛排、喝勃艮第红酒,和品尝蝴蝶酥,体验了一把老克勒的快乐。当然,这酥饼,自己作为柳家大公子,不可能买不到、买不起,说难听点,他想要买一百个,那些大小管家们,都会花费一天的时间给他买来。只是,他还未体验过,在那金碧辉煌的餐厅里,服务员戴着白手套,端着银制压花的碟子,帮他切半熟的、散发着温热香气的、解百纳红酒牛排的感觉。细细读来,清茗还趁着放暑假,和父亲柳郁离,乘邮轮,去巴黎的时候,吃过巧克力味的马卡龙蛋糕。当然,那正宗的巴黎风味的蛋糕和甜品,飞絮是无福消受了。他只吃过上海滩上,南京西路街头,收工作坊卖的那些法式糕点和比利时风味香浓巧克力。想来,大约清茗舌尖的味道,也不会差的那么远吧。无论如何,甜品都能让人感到身心愉悦,即便是飞絮如此抑郁的人,也难以抵挡它的诱惑。
飞絮看了看路的尽头,两边橘红色的灯光更加昏暗了。虽然梅芍药比自己大个两三岁,但是,假如能和这位聪颖温柔的美人,在去地中海的邮轮上,吹一吹海风,看一看蓝天与海鸥,那也是相当惬意的。是啊,自己还只是个中学生,梅芍药都上大一了,每天穿紫罗兰色色印花连衣裙,涂着红指甲油,烫着大波浪卷,骑运动型自行车上学去。自己虽然是柳家大少爷,但是,他理一理自己的板寸头,觉得自己连发型都那么的土。而梅芍药连一根头发丝儿,染成了栗红色后,都显得那么的洋气,整个人的水光肌更是白得发亮,仔细看看,都像一个洋娃娃一般,好像失去了真人感似的,反而像是从漫画中走出来的。飞絮虽然是个读书人,但是,他如今倒是羡慕起百乐门里的那些夜夜笙歌的爷叔们来了。每天夜里,人家好歹也能穿着自己的挺括英式西装,和莺莺燕燕,在霓虹灯下,觥筹交错,蝶影蹁跹。他们也许读过的书,也就止于架子上的老版翻译的《雾都孤儿》了。尽管如此,跟他们相比,自己除了身上泛黄的蓝白校服,简直可以用一无所有来形容了。
天已经几乎全黑了,就剩下路边几座零星的小平房,仍然孤零零地亮着暗灯。飞絮心想,自己倒是可以约芍药姐姐去新开的海边公园玩耍。据清茗的旅行笔记里写的,海边公园里,有白色的沙滩;那里的沙砾和天边的白云一样洁白。海浪就像白色的泡沫,伴随着海风,轻轻地敲打着巨大的岩石和峭壁。在白沙滩上,还有褐色的棕榈树,上面结着黑色的椰果。暴风雨来袭的时候,那椰果,也会在海风的吹拂下,砸中漫步的路人。据说谁被砸中了,最近都会有好运气的。飞絮不由地想到一首、自己在杂诗集里,读到过的咏颂大海的诗:
碧波清浪里,
珍珠蚌泪滴。
悬崖乌云边
海天落日西。
当然,飞絮在陪父亲出差和旅游的时候,也去过江南的海边。但是,那黄海一直翻腾着泥石流一般的波浪,一点儿也见不到碧海清波的景色。飞絮也想和清茗一样,乘着火车去西沙群岛的白色沙滩看看。据说在天的尽头,阳光洒下来的时候,可以把大海照耀成一片金色。那场景就好像用金子做的浪涛一样。等到涨潮的时候,一切波涛都会变成粉红色,原来,是海底蕴藏的浮游生物,在此时,游上了海面,只为了呼吸一口海风中的新鲜氧气。等到天色变得一片漆黑,那些微生物们,又会发出粉红色的荧光,把暗夜照亮,好似夜空中的一盏明灯,与满天繁星交相辉映。远远望去,那惨白的月光,都霎时间,显得黯然失色了。
这些都是飞絮不曾见到过的。他为数不多见到过的,就是和梅家外出旅行时,骑着单车,褐色的牛皮座位上载着梅芍药,在小城边缘的码头骑行。黄色的海面上,停留着蓝蓝绿绿的、斑驳点点的渔船,水中可隐约见到那海藻般的渔网,平铺开来。涂着紫红色唇釉的芍药姐姐,鹅蛋脸的曲线,在飞絮青色白净的脸颊的反衬下,更焕发出一种成熟的韵味。周围的路人都拿一种错愕的眼光看着他,可能是因为他显现出一种和自身年龄不符的年少老成。而芍药姐姐的脸上,却透露出一种难的的平静与从容。两人相似的神情,仿佛是向环境中的人和物,默默宣告着彼此作为情侣的坚定真心。两人中指上的情侣对戒,更让人对他们的关系心照不宣了。这些碎片一般的记忆,如同文艺片中,稀碎的情节一样,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在他的心里,这个烫着大波浪卷的、风韵十足的姑娘,不是象征着人类的**,而是和自己的纯真岁月,融为了一体。他闻着路边红梅的清香,心想,她就像这绽放的梅花一般。在还没有完全融冰的山路上,一株株的红梅,一直蜿蜒到梅家庄园的门口。在渐渐变暗的暮色中,巨人峰黑色的剪影像是断裂了一样。山峰顶的最高处,好像缺了一块角,露出怪兽一样的血盆大口和尖锐的锯齿。梅家的几盏暗灯,把周遭的氛围,衬托得更加阴森压抑了。
飞絮好不容易来到梅家大门口敲门,是一个老妈子来给他开的门。整个庄园里,都异常静谧,只能听到冰雪断裂和消融时,“悉悉索索”的响声。老妈子把他带进了屋子里,只见,芍药正在自己的卧室里,用小铜勺,调制着铜炉里的红梅香薰。那一朵朵柔软的花瓣,似乎已经被她,用研钵研磨成了细腻的粉霜。她正穿了一件新中式奶白色对襟盘扣马甲,头发编织成了一大股黑色的麻花辫,在右肩上斜斜地垂下来。芍药的指甲,皆修剪的细长了,涂成了低调的红色。她用小拇指的指甲,舀了一点粉末,放到鼻尖,仔细闻了闻。红梅粉末的熏香味道清丽脱俗,飘进鼻子里,反而,有些呛人。梅姑娘嗅了嗅,顿时,觉得睡意昏沉的大脑,立刻就清醒了过来。她听到门把手响处,才想起回头看去,只见,被香薰熏成云雾的房间里,朦胧可见飞絮修长的身影。芍药笑道:“是弟弟来了?还在门口愣着干嘛,不快进来么?”飞絮笑道:“姐姐今日好雅兴,不知道我这个做弟弟的,是不是叨扰了?”梅姑娘笑道:“这是说的哪里话?这也太见外了。”飞絮笑道:“这么说,姐姐把我当做自己人了?”梅姑娘笑道:“可不是吗?弟弟可是我难得的体己人了。若是外人,谁还懂我制香的门道?”
飞絮忙笑道:“那姐姐快来跟我说说,今天是哪里来的好兴致,又亲自制了红梅香薰?”芍药忙笑道:“不过是闲来无事,跑到门口的几株红梅那里,摘了几朵新鲜花骨朵儿。之后,我又用家里那个闲置的大理石研钵,把这冰天雪地里的梅花花瓣,兼并着花蕊,一同捣碎了,磨成了粉墨,放进铜炉里,拿火点了。趁着这大冬天的先,把这冰冰冷冷的屋子,烤一烤,也好增添一丝烟火气。不至于让这家里,显得太冷清了。”飞絮忙道:“看来姐姐这功夫真是没白费。如今,即便去最为名贵的香水店里,哪里还寻得真材实料的梅香精油呢?”梅姑娘冷笑道:“正是如此。弟弟,你看外面的世道,都成了什么样子了?人人都想着走歪门邪道,谁还会静下心来好好做事呢?就不说我们两家,我听闻得那些做奢侈品买卖的朋友说的,他们哪一个不是坑蒙拐骗、偷工减料的呢?我一个女人,到他们面前,这些话也轮不到我来说。”一边这么说着,梅姑娘又把一盘荷叶造型的玻璃盘,推到飞絮面前,里面是一大盘又圆又红的冬枣。两人纷纷拿了一个果子,啃了起来,霎时间,房间里便混合了梅香和枣香,仿佛是那果味的花香香水的飘香之气。
飞絮吃了几口这洗好了的新鲜果子,忙陪笑道:“这冬枣很是香甜。我很久都没吃过这么甜的枣子了。姐姐,又是从哪里弄来的这大枣?”梅姑娘笑道:“我们成日里,待在这座星火城里,就像井底之蛙,熟不知,这毗邻接壤的,就是山青柳绿的湖光城。那城镇的入口处,就有两株几十年的枣树。这两株树,长得树枝弯弯曲曲的,样貌倒也清奇,一眼瞧去,就知道是老树。我便是给了家里的帮工,一些零花钱,从湖光城门口打来的。”飞絮忙笑道:“说来也巧了,我新拜的师傅,白一瑶先生,便住在姐姐口中的湖光城里。这地方,听起来,也不全然耳生。”梅姑娘道:“那白先生一定是个格局开阔之人。湖光城的蓝色湖泊,加上那碧玉一般的松柏,必是要那仙鹤一般的世外高人,才能镇的住场面。我们这些个俗人,配不上这样的、如同仙境一般的好景色。”飞絮忙道:“是啊,像我们家老太爷,年轻的时候,也活得很累,哪里能像白先生一样,如同闲云野鹤一般?现在的柳家,也不过配得上星火城这样的灯红酒绿而已。话既然说到这里,梅姑娘可知道湖光城在哪里呢?”
梅姑娘道:“柳大少爷可能有所不知,那湖光城正是毗邻青绿村。这城镇的地方也是好生僻静。”飞絮道:“你可知白先生,为什么搬去这么冷清的地方居住么?”梅姑娘道:“这家中的帮工皆议论纷纷,无非是因为当年青绿村拆迁之事。”飞絮道:“这件事,我在家里,也是偶有听闻。你说的大概就是当年,我们柳家的一家房地产分公司——星火公司,买断了青绿村乡间废弃厂房和地皮的那笔大单子。难道白先生就是当时拆迁的商户之一,之后,便把家当皆搬去了湖光城吗?”梅姑娘道:“你可知道,白先生是合适搬的家,去的湖光城的?”飞絮道:“据他自己跟我说的,大约是两三年前。”梅姑娘道:“这样说来,正好是星火公司兼并了青绿村地皮的那段时间。”飞絮道:“那说来也奇怪,白先生和秋杏姑娘竟然对我还万分客气。看来,他的修养真是颇高的。我全然看不出来他们两个,对我们柳家有什么意见。”梅姑娘道:“若是他们说起柳家来,那么,一点意见没有,自然是不可能的。这多半要归咎于,当年你三叔,签下的那些强卖强拆的合同,确实太不地道了一些。”
飞絮这才回忆起,初次见到秋杏姑娘时,她那不冷不热的态度。飞絮忙道:“这样说来,便是了。我还记得,当时,我第一次去白家客栈,我远远看去,总觉得白先生的太太——秋杏姑娘,对我态度淡淡的。想来,她这番态度,必然是因为这个缘故了。说起当年这件旧事,其实三叔很多问题,也是不知情,多半是他的那个手下,房产商王主任造下的孽。如今,却让我们柳家,欠下好大的人情,还都还不清。”梅芍药冷笑道:“这样说来,也是你三叔咎由自取。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根基与人脉,都被他这一番折腾,消耗殆尽了。所有说,这做人呐,就得讲良心,相信佛家说的因果报应。那前世里和现世里,做下的恶,必然都会因果轮回,报应到自己的头上的。这不是迷信,确是人间的哲理,让人不信不行。单单说你三叔,就在他娶了你三婶之前,却不是一颗胸前的朱砂痣。她好端端一个姑娘,偏偏不得你爷爷奶奶的欢喜,说是,她背地里也帮衬着你三叔,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最后,还不是落得个病死他乡的下场。听说三叔在葬礼上差点哭晕过去。现在,你的叔叔婶婶只是看着表面上好,但是,翻起这些旧账,也不知道有多少算是他头上的报应呢?这些,只有他们夫妻自己心里知道。”飞絮笑道:“即便如此,她还是我小时候,给我包饺子的好婶婶。这份恩情,我不能不惦念着。不然,我还是个人吗?”虽然嘴上这么说着,飞絮不得不想起,兰鸢姑娘,竟和三叔的未婚妻有些神似。虽然这都是题外话了,但是,飞絮不得不思索着,自己绝对不能过着和三叔一样颠倒错乱的日子,就这样草草了结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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