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秋会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些什么。
听了万灵那一套田螺姑娘的天真说辞后,他很容易的就轻信了对方,甚至有那么一片刻的瞬间,几乎忘了自己的打算。
这个发现让他恼怒,像是有什么脱离既定轨道无法掌控的恐惧感,让他一瞬间大脑空白。
广秋会在这二十多年中遇到过很多好老师,得以让他成为一个独立而富有野心的标准继承人。
父母教他如何成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好青年,请来教育他的导师教他如何成为一个合格领导、总裁、董事长,他被教导如何用情绪武装自己从而应对对手时丝毫不露怯。但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如何面对自己的恐惧与懦弱。
因为一辈子顺风顺水的高位者没有恐惧和懦弱的理由。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就连广秋会对此也深信不疑。
广秋会自己都没察觉到,或许说,他并不想承认,他就是在恐惧,恐惧万灵在逐渐侵占他的心神。
很可笑。人人眼中光风霁月般的秋夏集团的年轻总裁,上流圈子中被视为富二代孩子们榜样般的存在,在感情的坦率程度上甚至不如半大孩子。
面对这样陌生的情绪反馈,他像处理每一段让他不喜的人际关系一样,刺猬一样竖起满身尖刺,熟练地挥舞匕首进行尖锐的防守反击。
可匕首那端不是对手也不是敌人,它对上的,是一双柔软受伤的蓝色眼眸。
他几乎下意识的,想像每一次安抚金金时那样,让那双天空般的纯净眼眸由阴转晴。这一刻的恻隐也让他分外厌弃自己。
他抬起手,苍白的手被先一步握住。
手下的触感不再是柔软的被毛,而是骨节分明的指节,是光滑的脸颊。
那张绯红颤抖的嘴唇轻蹭着他的手心,小心翼翼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最终想起。他不再是金金,而是万灵。
第二天。
起床后的广秋会没有与万灵说一句话,他像之前的每一天清晨一样,吃完饭后坐上了私家车。
不过今天略显不同。
汽车远离别墅后并没有行驶前往公司,广秋会报了个地点,车头调转了方向。
来到咖啡馆,预定的座位上还没有人。
他坐到面朝门口的座位上,点了一杯美式,随后掏出手机,貌似是在看消息,实际上早已神游天外。
昨天晚上万灵又短暂地变回了小狗,没有选择去客房睡。
因为广秋会的避嫌,两个人的接触几乎完全错开。临近洗漱前,广秋会去阳台抽了根烟,尽管已经做好了打算,他还是感觉心中隐隐充斥着不安,还有连他都不想承认的,淡淡的不舍。
一个会变成人形的妖怪。
理性上,广秋会是绝对不会任由一个定时炸弹放在自己身边。但感情上,几个月相处下来的种种又让他割舍不下。
丝丝缕缕的烟雾飘出窗外,如广秋会的思绪一般,四散成空洞的一片。
余光中一道清丽的身影接近,广秋会收敛了心绪。
嫩绿的旗袍在视线中炸开,来人在身着平底鞋的情况下依旧高挺,韧如翠竹。
“又见面了。”于钰笑盈盈地坐到广秋会对面。
广秋会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但笑不语。
看着对方点在菜单上的手,他回想起那晚见到于钰时察觉到的违和。一个表面上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名媛,虎口和指腹却有茧,隐在旗袍下的小腿覆着流畅漂亮的肌肉,有明显的锻炼痕迹。
于钰点了咖啡和甜品,他这个邀请者还没有说什么,被邀请者就有些迫不及待了。
“我还以为我们再见面得是好久以后,还在纠结着怎么约你出门。”她从包中翻出手机,放在桌子上,语气试探,“我猜,你已经知道了,对吧。”
广秋会指尖轻点着桌面,于钰在试探他,他又何尝不想试探对方。
虽然猜到了她可能是妖怪存在的知情者,更甚,可能是专门处理这一事件的工作者,但是他并不能确定对方的立场以及是否会对万灵产生伤害。
“知道什么?”他慢悠悠的反问,又抛出些模棱两可的答案,“知道你?还是小白熊?”
于钰摇摇头,启唇念出一个名字。
“金金。”
广秋会心猛跳了一下。
她果然已经知道了……
为什么?仅凭一个照面?特殊的探测工具?还是万灵的师傅?
广秋会记性很好,于钰的装扮也很有辨识性。他想起刚收养万灵时,他们两个各自抱着妖怪曾在宠物店门口遇到的一幕。
那时的万灵面对小白熊好像有些过激反应,当时的自己没有察觉,于钰也没有。
不然她也不会在这么长时间以后才借着他妈的名义接触自己。
那她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广秋会轻轻蹙起眉。就连自己得知万灵的身份也是他主动暴露的,难不成他的师傅也在于钰面前暴露了身份?那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但我不会伤害他。”于钰笑容有些苦涩,“就算我想怎么样,我们之间的实力差距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如果你见识过他们的原形的话,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广秋会沉默,脑中闪过一些画面。人与妖之间,确实横着一道天堑。
“事实上,我这次来是为了你。”
“我?”广秋会诧异。
于钰打开手机点了几下,随后递给广秋会一只蓝牙耳机,示意他戴上。
她将手机推到桌面中间,呈现出一段隐秘的监控画面,随后万灵紧张的声音在左耳响起。
【师傅,我们这样明目张胆真的没问题吗?】
【没事,那个女人出差了。】
广秋会神色复杂地盯着画面中一白一金两道小巧身影。
万灵口中那个聪明老练,隐藏地滴水不露的师傅,正大剌剌展现在监控画面中。
正是因为万灵吹得花里胡哨,才导致广秋会拔高了对于钰的警惕,将谨慎程度拉到了百分之一百。没想到……他们居然是以这么直白的方式暴露的。
草率了。他就不应该相信万灵口中的聪明。
广秋会斟酌着字句:“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选择现在告诉我。”
于钰的表情比广秋会更难以言说:“这段监控画面发生在一个月以前。在这期间,我有十五天在出差,十天在消化,五天用来思考如何接近并告知你。”
“不过从你主动联系我这个行为看来,你早就知道了,这样我的工作也能轻松一点。”
“你说了这么多……”广秋会看起来似乎并不相信,“除了这段监控视频能证明他们不凡,却没有什么能证明你的身份值得我信任,不是吗。”
于钰却是笑得俏皮,朝他眨了眨眼:“如果不是有猜测,你也不会约我出来,不是吗?”她学着广秋会的语气反问。
跟谨慎的人打交道就是这样,如果不百分百展现出自己的诚意,对方是不会轻易松口。
说起来,于钰的年纪比广秋会还要小两岁,大学毕业还没几年,扮演功成名就的姐姐扮久了,身上也沾了些成熟稳重的可靠气质。虽然气质上去了,但是心智成长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尽管早被教导不能以貌取人,但是面对流言中头衔上挂着一个爱宠标签的高冷总裁,她还是生不出任何负面感官。尤其是对方可能是个会与自己长久合作的聪明人。
她拿出自己的证件递到广秋会眼前,确保对方能看清上面的每一个字与编号。
“虽然我们的存在保密,但坦白了部门和编号,你一定有办法确定我身份的真伪。”
国家安全局,妖特科,于钰。
广秋会眯了眯眼。
于钰却不等他思考。
“广秋会先生,这是一份保密协议。”她手腕一转,推来一份文件。
“请你对妖怪的存在保密,三缄其口。”
看着这份突然冒出的文件,广秋会有些意外。
抬眸对上对方笑吟吟的眼,他了然发笑。
是他小看了对方。
这次的碰面,从开始就是个局。
从他主动邀请于钰,率先试探对方的身份时,他就已经暴露了自己。
她坦白自己的身份,除了解除广秋会的疑虑,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将两人绑在一根绳子上,划入己方阵营。
如果这次见面是于钰提起的,那她想要确定自己是不是知情者还要费一番口舌,耗费更多的精力,可坏就坏在他是发起者,那晚的饭局就是钩子。
于钰确实是个聪明人。也是自己太过于着急了,这才使得一切如此恰到好处。
签署保密协议,不是请求,是要求。
广秋会再怎么有钱,也无法,甚至不能跟国家安全局硬碰。
“你可以仔细看一下协议的内容。”
“嗯。”
保密协议的内容不算多,正如字面意思,禁止他以任何形式将妖怪的存在透露给除妖特科外的任何人。更严厉禁止他利用妖怪进行任何妨碍社会安全的行为。
通篇看下来,能明显看出对妖怪存在的保护。
保密协议一签,于钰肉眼可见的放松了许多。两人的关系拉进了,她也有一肚子苦水想倒。
“你是怎么知道金金是妖怪的?”她急切地发问。
“他自己跟我说的。”
“人比人气死人。”于钰郁闷地猛拍额头,像是卸下了身上的伪装,还有对同为妖怪家属的亲近。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于钰自从献身给妖特科,每天不是在调查妖怪就是在追逐妖怪的路上。
入职两年来,她却连妖怪的毛都没摸到,每次出外勤不是无功而返就是碰一鼻子灰,要不是有一条确凿的线索吊着她,她能把那些极度崇拜并且每天将化形妖怪挂在嘴边的前辈嘲得头都抬不起来。
她想过天想过地,但从来没想到那种传说中的妖怪居然就在她家里。
“你知道吗,那天出差回来后我一查监控人都傻了。你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吗,你一定能理解吧。小白熊那么懒,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他那么小,那么可爱,居然唰的一下就变成了个大男呃……”
她自说自话的声音一下子被掐断,像是触发了某种关键词的机器人,冷汗直流。
完了,好像说多了。
化形妖怪的存在,可没有写在保密协议里。
毕竟妖怪也分三六九等,能化成人形的妖怪,万里挑一。
他应该没听见吧……
于钰略显心虚地将放空的视线落到广秋会的脸上。
那双眼专注而清明,并没有因为她嘟囔的声音小就怠慢。他薄唇轻启,为于钰补出最后一个字。
“大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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