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一个宁静的夜晚,小夜曲在教堂轻轻回荡,雷伯恩携请柬进门,从签到台过来,一路寒暄,在铺满鲜花的长桌前端起一杯酒,悠哉游哉溜达到了露台。
订婚宴的举办地位于第六氏族霍文家族内部的红场教堂,前身据说是一板一眼的天主修道院,经霍文的祖父埃里·霍文重新修整并加以改造后,才成了今天霍文家族的重要产业之一,艺术价值奇高,百来年才开场一次,壁柜里还藏着16、17世纪西部生境民族的挂墙式壁画。
在以各家优势力量分高下的十三氏族中,第六氏族与第十氏族的擅长领域极为相似:一个族徽为鬼面人,优势为幻化,一个族徽为神秘的牌面,优势为伪装。此外,两大家族在行事作风上也极为契合,而他们近几代的掌权人似乎也从血统中遗传下了这类印记,回溯血族百年历史,每代中总有那么几对互相看对眼的,一段秦晋之好的佳话就这样在血统区流传开来。
主持的牧师还没到,教堂内的人依旧在忙,凉风习习,吹得雷伯恩身上的酒味儿轻薄如帘。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弄得像我招待不周,怠慢了公爵。”
雷伯恩闭眼哼笑:“你妹妹的婚宴太热闹了,人来人往,吵得我心烦,你快过来给我赔罪。”
“我说句玩笑话,怎么真得罪上了。”那人照雷伯恩的手势坐下,把一杯酒推过去,“你的口味应该喝不惯红场里的甜酒,给你带了新的品种,试试看。”
雷伯恩凑近了闻,浓郁的葡萄香味勾着焦糖、摩卡、加仑和香草一同扑上来,雷伯恩十二年酒龄,再严格一点是十五年,没等下嘴就觉出深浅来了:“霍文,你们家的葡萄酒庄经营得越来越好了,简直是血统区一个触目的奇迹。”
“少贫,已经让乔托去酒窖装箱了,”兰斯顿·霍文笑着说,“还以为公爵事杂,大忙人来不了呢。”
“喝酒**、享受人生,这样的忙我都快腻味了,你叫我,我哪能不来?”雷伯恩伸了个懒腰,一双卧蚕随主人张扬着,“听你的意思,有人驳你面子?跟我说,第一氏族罩你啊。”
霍文说:“我还是不给凯邦迪克添乱了,你前些天杀了勃朗特,乔伊斯家的人有所不满,蒙特利尔本来就看你不顺,十一氏族一人未到,明显是借驳我的面子给你下马威。”
露台上灯光偏暗,雷伯恩斜靠在椅背上,一半脸浸着光,一半脸融进黑夜,发出一声语义不明的轻笑。
“蒙特利尔·詹姆斯这几年刚承袭他老子席位,各方面都不熟,傲慢的臭德行倒驾驭得十足,你发给他请柬,他不来,其他人也挡住不给‘通关’,我看他是‘文牒’一入手,当了土皇帝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嗜人的老虎再厉害,不也给十字架钉得寸步难行吗?在你妹妹爱情完满的日子,他敢玩阴谋论?”新进门的宾客一波又一波,雷伯恩懒懒瞅见一个面熟的人,“嗯?霍文,你什么时候跟血猎扯上关系了?”
霍文回头一看:“是格拉迪斯那边请的人。布朗宁年轻时在贵族学院跟李斯汀·纪伦是同级同学,这么些年关系也还不错,所以请柬能发到他手里。”
雷伯恩失笑:“李斯汀这么痛恨吸血鬼,居然能在贵族学院跟你妹夫成为同学,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上次还想杀我。”
霍文叹了口气:“所以这件事一直处于保密状态,如果不是尤里乌斯,连我也无从得知。”
“连这种事都告诉我,霍文,你这是把自己的后背交付给我了?”
霍文向他举杯:“那我有幸得到七爵的青睐吗?”
雷伯恩愉快地说:“当然,你可是我唯一的红场。”
两人又一起待了不久,霍文琐事缠身,雷伯恩也想进场看看,相偕进入室内。
“怎么只有珀西和乔托跟你一起来,其他人呢?”
“忙着呢,艾萨克不知道勾搭哪家妙龄小姐去了,赫德森不爱来人多的地方,拉里和覃斯好不容易有了相处时间,覃斯家那只小卷毛还非黏着他哥,兄控无脑的小电灯泡,大晚上锃光瓦亮……”
冷沦靳最后一眼见到的,是雷伯恩被流动的人头挡住的画面。
肖故:“怎么了冷沦?”
冷沦靳什么也没说。
雷伯恩那边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又有一批流了过去,一个红发女人穿插其间,对雷伯恩说了什么,后者从人堆里灵活脱身,似乎朝他这边有意无意地眺望了一眼。
冷沦靳眯起眼:“那个叫奥利维娅·珀西的女人,除了知道是第九氏族掌权人,还有别的吗?”
肖故摇摇头:“太少了,只知道以前似乎有个形影不离的妹妹,现在没见过了,是死是活也不清楚——她父亲洛根·珀西一生浪荡,欠了不少情债,奥利维娅·珀西姊妹众多,跟在身边的具体是哪一个也说不清,还有可能是血统不纯的私生女。唯一能肯定的是,她从十几岁开始跟雷伯恩打交道,不光是家族掌权人,还是议事会里的成员,城府很深。”
“妹妹……”冷沦靳咀嚼着这两个字,“留个尾巴,有线头了继续找。”
肖故还想说什么,牧师已开始仪式前最后的准备,未婚夫妻入场的过道上鲜花铺地,教堂内人头攒动,冷沦靳示意他向外走,穿过人流,来到离订婚现场十几米远的一扇飘窗边。
冷沦靳:“你想说什么。”
肖故说:“是里德。他今天回黑市探亲,传消息回来,说在那儿发现了雷伯恩的手下在和第七氏族的人缠斗。”
第七氏族埃德蒙斯家族,族徽为吐着信子的毒蛇,优势为耐力,现任掌权人为第六代弗莱明·埃德蒙斯,因为血族排名与第八氏族存在不小的龃龉,关系一度紧张。
“雷伯恩的手下?”
“艾萨克·阿西莫夫。”肖故顿了顿,“这个人身份有点特殊。”
冷沦靳掀开一直往他脸上刮的纱帘:“怎么个特殊法?”
“我们的人查到他似乎是第七氏族上一任继承人埃隆·埃德蒙斯的私生子,传言说他幼年丧母,母亲身份不详,可能是人类,也可能是血族、狼人或其他种族,阿西莫夫血统存疑,埃隆并不待见这个私生子,把他抛在了幽灵森林,阿西莫夫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成年后加入魔夜,这么多年过去,没有一点儿重回第七氏族的意思。”
幽灵森林,通往吸血鬼之都“九都”的必经之地,以阴暗神秘著称,最早是血族各先祖进行第一次百年绝杀、十三氏族成型的起源之地,集聚了众多人类、狼人和强大吸血鬼的亡灵,怨念极深,林内常年缭绕着数万种毒气,常人入则暴毙,低阶吸血鬼进入一刻钟后会受某种神秘力量的指引,愈走愈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埃隆·埃德蒙斯何止是百般厌弃阿西莫夫,他是想要他的命。
冷沦靳:“既然这个私生子经历崎岖,他跟第七氏族同室操戈不是正常得很?里德怎么会传回来这种情报?”
“问题就在这儿,冷沦,除了他们,里德还发现了一个人。”
想到不久前雷伯恩身边空无一人,冷沦靳隐隐升起一种预感。
紧接着,肖故果然说:“雷伯恩派了他唯一的影卫乔托·迪·柯里昂去跟踪阿西莫夫,就目前来看,后者很有可能不知情。”
这说明什么?如果里德没有探查失利,雷伯恩嘴里所谓的“不知道勾搭哪家妙龄小姐去了”就是糊弄外人的纯瞎话。
冷沦靳回头望向教堂里热络的人群。
十三氏族又叫血族十三家,由血族排行榜前十三家族组成,是血族的力量主体,每百年交替一次,被选出的十三家族是整个吸血鬼家族中最有资历载入后世血谱的佼佼者,除了礼到人没到的第二氏族、第十二氏族以及心高气傲的十一氏族,其余受邀前来的掌权人都端坐前排,弗莱明·埃德蒙斯的位置是满的。
冷沦靳冷不丁问:“里德现在回诡谲了吗?”
肖故:“还在黑市。”
冷沦靳勾唇一笑:“很好,诡谲不忙,让里德这两天好好孝顺长辈,我给他放长假。”
小夜曲进入尾声,教堂内的背景钟声响起,第一声落地后全场熄灯,只剩下一束走动的白光对红衣牧师亦步亦趋。
雷伯恩从前排摸黑到后方,血族夜视能力极好,雷伯恩在三十秒的时间里绕开繁复的装饰物,捞走了贵宾区的一盒香烟。
台上牧师献辞完毕,头顶唯一的光源也随之扑灭,教堂一片黑暗。
雷伯恩刚点上火,一道灼热的鼻息打在了后颈,黏腻、不适又带着某种宗教性的狂热,小心翼翼却又存在感十足地在他露出的皮肤外逡巡不去。
雷伯恩“啧”了声,没抽两口,烟头猛地向后一摁——
黑暗没有持续很久,眼睛一闭一睁,长桌中央一字排开的白蜡烛又燃起了火光,整座红场浸没在一种柔和而动人的氛围中,在唱诗班悠扬的歌声里,婚宴主角缓缓入场。
熄灭的烟头掉落在地,同一时间,雷伯恩带上了花房的门。
十月以后温度转凉,自然界很多不再应时、应景的花儿愁眉惨淡地匆匆开过又败落,雷伯恩弯腰戳戳一株长势不错的多肉,油光水滑的叶片宛如打过了蜡油,充分保留了厚实、饱满的植物本色,在雷伯恩面前显得小巧又活泼。
“霍文把你们照料得真好,有吃有喝,稍有不如意,你们这群小家伙就蔫儿吧唧地甩脸子。”
雷伯恩体质偏寒,体表温度远低于寻常血族,待在恒温环境十几分钟就觉得热,脱了外套搭在胳膊上。
花房尽头有一架钢琴,定时给花木洒水、施肥的园丁保持了它的整洁,乌黑的琴盖一尘不染,雷伯恩靠近了,在上面拾到了一枝红色玫瑰。
花刺已经被剃干净,雷伯恩闻了闻花香,择下几片花瓣放进嘴里嚼起来,甜味儿在嘴里散开,一股阴冷的气息悄然挨近。
雷伯恩眉毛都没动一下,外套猛地朝后甩出,红玫瑰紧随其后,如飞镖般刺出,擦着虚化的人影钉在了花架上,入木三分!
半空中慢悠悠落下来几朵花瓣,雷伯恩右耳碰到冰凉的嘴唇,诡异的笑声在花房中转瞬即逝,一道阴恻恻的男声不紧不慢地开口:“气性这么大,倒不像你了。”
雷伯恩:“想见我就出来,不然立马给我滚蛋。”
刚说完,一条结实的成年男性手臂卷上了雷伯恩的身体,来人宛如一道出没无常的鬼影,撩开雷伯恩的头发,在他脖子上寻找下口的位置:“……‘猎物在狩猎后,要怎样逃走?’‘我不知道’……好孩子,我教过你,你没学会,我说过你得像老鼠一样……”
“我看你才是老鼠!”
雷伯恩肘击阿尔文,后者如雾气一般后退散开,身形在另一个方向重组。
“火气有点儿大啊,唉……我说了,你得轻轻地,要不,‘猫’就会听到你了。”阿尔文抬手掸去衣服上的灰尘,紫色锆戒一闪而过,“只是太久没见你了,想你了,来看看你。”
雷伯恩捡起地上的外套:“暗黑公爵对两大氏族婚宴置之不理,一早在花房恭候我,我受宠若惊,劳公爵挂念,我不经看,看多了伤身。”
“普通见个面,也能看杀七爵?”阿尔文抬起脸,笑没往眼底去,“你的影卫呢?拿完酒就马不停蹄赶往黑市,这么急,看来你也没那么信任你的小走狗。”
雷伯恩把脏了的外套扔进垃圾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我听说你还在靠乱七八糟的草莓汁、番茄汁度日?”阿尔文似乎愉悦到了极点,按照常人的衰老速度,他看上去才将近四十,眼角的每一道细纹泛出一种保养精细的成熟风范,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用手杖敲了敲地板,“我们都是一样的东西,‘风度’‘贵贱’都是说辞,你是畜生我是贱人如何,你不喝血我喝血又如何,你何必违背自己的天性、忤逆自己的本能,把自己包装成一个人?我们都是一样的,甚至是我培养了你,我一手塑造了你……”
雷伯恩截断他:“不,我们不一样,你拿我跟偷用秘术的老不死相提并论,这真的合理吗?”
红场中最后一首祝祷歌这时起了,孩子们童真的歌声见缝插针地挤进温暖如春的花房,在对峙的二人身边起舞飞旋。
雷伯恩温和地说:“公爵,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儿子死的时候,怎么没有一个人替他唱一首挽歌?”
合唱温柔,雷伯恩却笑得十足残忍:“他如果没死,今年也该成家了吧?”
《小夜曲》——委婉缠绵的曲调,舒伯特玫瑰交换爱人间的呢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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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夜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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