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大家游玩的兴起,晴朗的天空中竟然飘来几朵乌云,稍倾便狂风大作起来。戏台上的旗帜经幡也被这阵怪风吹落一地,卷起的沙尘迷了众人的眼睛,端坐在听雨榭里的夫人小姐们也没有幸免。
程氏赶紧明仆俾们领众人到客房先安置换衣裳,不一会儿,各家都遣来家仆,接自家夫人小姐公子们回家。
热热闹闹一上午的崔复,呼啦啦筵席散了,清净下来程氏将剩余的饭菜糕点赏了下人,便带人去清颐斋为儿子收拾洗行装。
仆俾们也忙碌着将摆放出来的桌椅碗盏又一一收拢回去,一切井然而有序。
正这时,崔府大门外横冲直撞走来二三十人,手持大刀,到门口一字排开将崔府大门团团围住。这些人都是着的普通百姓服装,又都身强体壮肌肉虬结,很不好惹的样子,为首的更是要是一个彪形大汉。站定了,那彪形大汉旁边的男人便叫嚣道:“开门,我等奉东宫令,搜捕反贼,如有反抗与反贼同罪。”
对方也只这一句,手中拿着一张不知真假的所谓搜捕令。门房既不能从衣着配饰上分辨出来人的人份,也对这手持的令纸存疑。门房虽然胆怯,但却尽职尽责地拦着他们,也不敢擅自开门,最后护院葛五上前询问:“你等究竟何人?若不说出出处,便是假传太子教令……”
“只管让你家郎君出来,看看这是不是东宫教令便可。”为首的大汉虽然长相粗狂,但却莫名地让葛五觉得他并不着急。
葛五一边与之周旋一边急急将消息递进二门,然后二门上的仆俾门又分别报往畅和堂、庆芳堂,然后崔兴业和崔兴赋齐齐汇聚在松鹤堂。两兄弟又遣人将各家的儿子崔复轩、崔复屹、崔复仁、崔复义、崔复庭等人唤来侯在廊下听候。
府中的仆从婢女都被许氏和程氏约束着,保持府中的秩序井然。
松鹤堂内崔兴业坐立不安地搓着手掌,额头不停地冒汗,一副神思不属的惊惧模样:“当日长史走后,东宫已经派人来走过流程了,缘何今日复来,难道是舒家的……”
老夫人王氏身体稳重沉肃地坐在上首:“住嘴,我们家只有姓王的、姓崔的、姓许的、姓程的,哪来的姓舒的?”
崔兴业遭了驳斥才恍然过来,自己惊慌失措之下乱了方寸,差点说错话,那舒欣荣已经改为程姓了:“那如果不是来找……那又找什么反贼呢?”
此时,又一个婢女急急慌慌跑进来禀告:“禀老夫人、两位郎君,葛五爷又遣人进来问,郎君们何时去前院核查手令?那些人扬言若再不让他们进府搜查,他们就装门进来了。”
“什么?”崔兴业慌张的起身,急趋两步想要出去看看情况。还不到门边,他就退回来,犹豫不决,心中更有深层的隐忧,难道东宫已经舍弃他了吗?这种时候,他想到了总是能够给出建议的母亲,又转身问王氏:“母亲,这如何是好哇?”
王氏揉揉脑袋,她来不及为外边即将冲进府中的暴徒吓着,却先要被自己大儿子的无能气着了。看着一旁始终未来得及说话的二儿子,问道:“二郎,这事你怎么看?”
“不管怎么样,先核实这些府兵身份再说。一则若真是东宫的人,也只能让他们进府搜一搜了。这已经快一刻钟的时间,恐怕时间越长那些人越没耐心,狗急尚且翻墙,还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大哥你与东宫的长史有等人均有矫情,何不借此打探一番虚实。二则只说搜捕反贼,并未说捉拿。就说明他们也不确定是否在我崔府有反贼。儿子反而认为这事不止我崔家,恐怕长安城里其他府上也有类似事情发生,稍后趁机派些人出去一探便知。三则,欣儿已改姓程,也已经与商州程家通气,此时断不会有泄露的,母亲只管放心。”
听着二儿子有条理的分析,王氏的头疼减轻许多,不由得点点头:“正是你说得道理。”
然后又吩咐大儿子:“大郎,你往日便与东宫关系密切,此时正合该你去与这些人交涉。”
闻言崔兴业惊愕地看着目前,又看了看二弟崔兴赋,却始终不敢违逆王氏的命令。
崔兴业来至正门,葛五正在与门外自称太子府兵为首的彪形大汉核实手令的真伪,当看到自家大郎君出来,就恭敬地呈上那张搜捕令。
来人崔兴业还真认识,却不是太子府兵,而是御林军张统领麾下的一个校官。这下崔兴业心中微安,终于恍然大悟,为何这些自称奉东宫令的人不着太子府兵甲胄而是穿布衣了。他拱手作揖:“不知薛校官亲至,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薛校官摆摆手:“崔大人客气了。”
而为何御林军封的不是圣旨而是太子教令,崔兴业与薛校官彼此心照不宣。
崔兴业让门房打开门,将薛校官和他的兵士进府内,握着崔校官的手说到:“薛校官应当知晓,我们崔家对朝廷忠心耿耿,家中何来反贼,想毕此中有什么误会?”
薛校官也反握着崔兴业的手摇了两下,等着一个荷包滑进袖口后,才说道:“崔大人放心,您在朝堂上素来耿直敢于直言,陛下和殿下都念着你的忠诚。今日前来叨扰,是因着昨夜有叛党余孽潜伏进东宫意图不轨,殿下才下令全城搜铺。”
崔兴业偷偷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原来不是为着舒家女儿来的,不过竟然还有舒家的漏网之鱼。不过瞧着薛校官这不慌不忙的神情,却并不像是捉拿反贼的样子,那么这件事究竟为何就存疑了。
“崔大人,你还好吗?”薛校官见他用衣袖拂面,关切问道。
“下官没事。崔校官这边请。”
松鹤堂里的众人从崔兴业打发回来的仆从口中得知事情的始末,也不由得稍微松了松心神。但崔兴赋仍旧让人告知程氏,先寻一个隐蔽的地方把舒欣荣藏起来,等这些薛校官等人离开后再说。
此时还在桂香院装病的舒欣荣也听到府中似乎有好些粗犷陌生的男人声音,脚步声凌乱嘈杂,显然不对劲。舒欣荣变让桃儿去外边探查一番府中发生了何事。还没到等到桃儿回来,程氏便先来了,她的其余几个婢女也都跟着一起回来。
程氏也没想到刚收到自家郎君的传话,那个薛校官已经把自己带来的人分了四五波开始四处搜查了。她只来得及感到桂香院,想要带舒欣荣去安全的地方隐藏是做不到了,她看着身形与舒欣荣相差无几的杏儿,指着她对舒欣荣道:“快,你们互换了衣裳,欣儿你跟在我身后,杏儿躺床上去。”
几个婢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让舒欣荣假扮杏儿,但程氏有令,也都遵从地扶舒欣荣起来。杏儿也脱了自己婢女的葛布衣服,穿上舒欣荣的躺倒了床上。
舒欣荣见程氏一脸凝重的样子,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一边将杏儿的外衣穿上系上盘扣,一边问程氏:“姨母,外边那些人是来抓欣儿的吗?”
程氏帮着她系上腰带,三两下将她穿得妥当了,又她的头发挽起来扎了丫头日常梳的小髻,然后才说:“你姨父说与你无关,不过为保险起见才避一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舒欣荣了然地点点头,站到站到程氏的身后低着头。
不一会儿果然一个三人组成的搜捕小队就到了舒欣荣的院子,舒欣荣见着他们走进来,几人无不是身材健硕的男人,简直将门口的阳光全都遮挡完,只给室内留下一片阴影。程氏端坐在拔步床外的桌子旁,岿然不动。几个胆子小的婢女全都躲在程氏的身后,身体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崔夫人有礼。”没想到为首的男人竟然像是认识程氏似的,先给程氏行了礼。
程氏也不由得诧异,稍稍起身回礼:“这位官爷有何指教。”
那男人颇为有礼地回道:“小姐夫人莫怕,片刻功夫我们便离开了。”
然后就不再看程氏,而是在室内四处都转过一圈,看了看门后、梁上,然后就来到床前,为首的男人从怀里摸出张画纸,抖了开来。
舒欣荣这位置顺着看过去,正好将画上的人物尽收眼底。是一个模样娇俏的小姑娘,圆润的小脸蛋上挂着两颗如葡萄一样又圆又大的眼睛,微挺的秀鼻下,是一双嘟嘟的小嘴,头上梳着梳着稚子双髻,发髻用端头镶有珍珠的绸带绑了,然后两节绸带长短不一地垂在发髻下。身上穿的是窄袖的骑马装。
舒欣荣越看越越觉得眼熟,程氏却立马就认出来,舒欣荣刚从边境回京时就是这样一身装束,而画中的人正是小几岁的舒欣荣。
她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想要去看身后的舒欣荣但硬生生忍住。
那几人看到床上躺着的女孩和画像上全然不同,都心下失望,忍不住问道:“崔夫人,这就是你的侄女吗?”
程氏稳稳地回答:“正是,她是我在商州的娘家来的侄女,大哥的幺女,程欣儿。”
几人对视一眼,俱都摇摇头。然后拱手道:“叨扰了,夫人请保重,告辞。”
舒欣荣把头埋得很低,身体一动也不敢动,就怕引起这几人的注意。手心里已经捏出了一把汗,湿腻腻的。心中催促,快走吧、快走吧,怎么还不走。
几人放佛终于听见欣荣的声音,和程氏告完辞,几人才慢慢往外走,那为首的男人又把画纸小心地折拢起来收进怀里。
跟在他身后男人失望地说道:“我以为这次可以找到。”
为首的男人转头警告般地看了一眼:“慎言。我们是来搜查此刻的。”就这一眼收回来之际,他看到了站在程氏身后的舒欣荣。
舒欣荣此刻无比后悔她为何要好奇地抬头看那几个官差,结果被抓个正着。
虽然舒欣荣的眉眼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加舒展,圆润的脸蛋也比画中的更有线条感,但毫无疑问,就是画上的那个女孩子。他想上前一步再确认,舒欣荣已经低下了头,程氏站到了她身前。另外两个人也问他:“大哥,你看到什么了?”
程氏问:“官爷还有何事吗?”
那为首的男人见到程氏紧张的态度,又看了看床上躺着的杏儿和此刻站着的舒欣荣,心念一转有了计较:此事少一人知道便少一份危险。
最后作罢:“无事,走吧。”
就带着另外两个兄弟离开桂香院。
跟着他的两个兄弟还在嘀嘀咕咕地说:“这样找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找着哦。小姐不会真的已经……”
后面的话舒欣荣就听不到了。她只觉得一阵虚脱,差点摔一个跟头,好在苹儿扶住了她。好险,差一点完蛋了。
程氏也拍拍胸脯,她没想到薛校官带来的人真的是来找舒欣荣的,还好她反应快。但是又很奇怪,显然最后那个男人是认出了欣儿,为什么没有拆穿呢?
程氏百思不得其解,但舒欣荣这边危机解除了,她要去畅和堂看看两个女儿有没有被吓着。
这样的搜查不止在崔家上演,京城中不论大小官员,都被太子派遣的人搜查了一边,不过根据与太子的远近亲疏关系,不同的人家搜查出的结果不同。就如与东宫往来紧密的徐家、柳家、窦家及其其他势力相关连者,无事,而与方家、钱家有关联的齐家、霍家、文家便被搜查出了一些不当文书,要么是狎妓、要么是侵占民田、要么是恃强凌弱,统统被打上与反贼勾结,破坏朝廷清正之风,而被定罪。
松鹤堂王氏听完汇报,紧接着问了一句:“姑爷家是否有消息传来?”
堂下跪着的仆从说到:“许尚书家倒无事。”
王氏这才放心,让人备了茶水,让那人下去解渴。
崔兴业送走薛校官,回到松鹤堂,回话:“回母亲,崔校官的人只在府中略略走动,各处随意查看了一番便离开了。”
王氏点头,崔兴赋说道:“多亏大哥的斡旋,家中才能平安无事。”
崔兴业显然十分受用,不无得意地笑了笑:“哪里,想来是东宫对我崔家有所怜惜,愚兄不敢居功。”
王氏见兄弟两人这般和睦的样子,危机也过去,心中也轻松起来。就让人把孙子们都叫进来。
然后才对儿子孙子们说道:“我是上了年纪的人,是老了,走不动了。但是,正因为我老了,所以我经历的事比你们多得多。为了让崔家将来能更上一层,不辱没了祖先的教诲,祖母有些话要同你们说。”
“大郎、二郎。”王氏先点名崔兴业和崔兴赋,两人上前躬身听训:“母亲请说。”
“东宫今日这般强势地到文武百官家中搜捕,风头太甚。杨妃娘娘册封在即,太子是在挑衅新后,杨妃和二皇子比不会就此罢休。估摸着接下来双方必有一番血雨腥风。虽然今日崔家无事,但保不齐明日是何光景。朝中的势力也纷纷选择站了队。但你们别忘了,圣上身体尚且健朗,才削了一个边疆大吏,他必然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两位殿下这般折腾。那么他势必会借机惩治一些人。所以我想说的是,你们二人在朝中,尽量低调行事,哪怕没有功劳,但求无过。为母说得不是让你们苟且,而是为了保全家族,不得不如此。我已经上了年纪,这个家以后还是要交到你们手中。”
崔兴业、崔兴赋点头称是。
王氏又点名孙子:“轩儿很好,你做到了当大哥应当做的榜样。虽然现今只是一届翰林编修,但是此时正是韬光养晦的好时机。多看多学多思,将来才有的是你展拳脚的机会。”
“仁儿,你先前不解祖母为什么一定让你回苏州再学两年。现在祖母告诉你,一则你现在火候不足,即使去参加应试,虽然能中,但却不能名列前茅。不能拔的头筹者,焉能在圣上面前露脸?我们家资质最好的非你莫属,祖母对你有大期望。”
听到此处,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崔复仁,就连崔复仁自己心头也热浪翻涌起来。
王氏紧接着说:“二则,未来几年局势动乱,朝堂必有大变。也如我对你兄长所说,去梧桐书院进修,便是最好的韬光养晦,待到乾坤新定,你们都有一飞冲天的时候……”
“其余几个,你们也都是爱玩爱闹的年纪,祖母也不约束你们。即使不出仕任官,但身为崔家的一员,你们仍然有保护崔家、将崔氏一族发扬光大的责任。祖母希望你们学有所长,为崔家广结良缘,护崔家于危难时不倾。”
崔家子孙恭敬聆听王氏的训导,壮志、豪情的热血放佛锅炉里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地翻腾。崔兴赋却诧异地看着王氏:“母亲今日缘何说这些?”
“我老了。崔家终将是你们的,趁着我还在,是时候放手让你们自行历练一番。以后,没有天塌下来的大事,你们兄弟、父子自行商量决断,不必来回我拿主意了。”
“母亲!”崔兴业、崔兴赋俱是一震。他们没想到王氏竟能为他们考虑至此,而王氏说的这话不仅仅是考虑到崔家的将来,更是她身后的安排了。
满堂的崔姓子孙纷纷下跪在王氏脚下,崔兴业担忧地说道:“母亲,孩儿无能。府中事宜还需要母亲操劳,是孩儿的不是。但正因为有母亲您的教导,我们家才能欣欣向荣,儿孙才能成器啊。”
崔兴赋道:“是啊,母亲,还望您保重身体,继续教导我等子孙。”
“祖母。”
王氏摆摆手:“这事我也不是想过一天两天,心意已决,无需劝我。且不经历风雨的雏鹰那堪高飞,以往是我管得太多,是以到今日大事小情你们还不能自己做主。以后就按照我刚才说的办。另外府中事务、田庄、铺面等产业改天我也分一分,让你们的媳妇儿一起管理。”
王氏这是把崔府的所有权利都下放到第二代的身上了。
崔兴赋自己官职尚可,程氏也有颇多嫁妆,他并不是很在乎。但崔兴业只是个言官,不像崔兴赋户部的岗位有油水,许氏家也是比较清贵的人家,对于家中产业反倒更在乎一些。于是两兄弟都不说话。
王氏看了不说话的兄弟两人,心中微叹,不过还是说道:“希望你们兄友弟恭,凡事有商有量,互帮互助。凡事切记,家和,才能万事兴。”
“儿子记下了。”崔兴业和崔兴赋齐齐拜倒。
桃儿在府中逛了一圈,用一包果脯获得了许多谈资,才兴冲冲地回到桂香院向舒欣荣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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