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尘,我同子沐说,我会在辰时叫醒你,若你没去湖边,就意味着你决定和我回天宫,不再跟着他了。”
出尘揉着眼睛醒来,迷迷糊糊地望天,咕哝道,“可是现在已经辰时三刻了。”
疏影重复道,“是啊,已经辰时三刻了。”
出尘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难道仙君以为她不愿再一路相随,已丢下她独自走了?
疏影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时辰已过,子沐早该走了。
她急得一跃而起,对着疏影怒喊道,“上神,你太过分了!我是不会跟你回天宫的!”
仙君,带我一起走,别丢下我!我从没想过离开你,从来也不敢想,今时今日,我若失去了你,该如何过活。
出尘飞快地跑到湖边,沿湖生长的一株苍翠松树旁,赫然站着一个墨发白衣,气度从容之人。
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不敢上前地轻声呼唤,“仙君…”
子沐回过头来,见她神色有异,眼泛泪光,面露疑惑地问道,“出尘,你怎么了?”
出尘带着哭腔道,“我…我以为你扔下我自己走了…”
子沐莫名道,“怎么会,我不是在这儿么。”
出尘逐步走近,顺道往腰肢上捏了一把。痛…证明不是做梦。
“仙君,你真的没走,没丢下我?”
子沐携起她的手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是不是做噩梦了?”
出尘委屈地摇摇头,“是风神尊上,他吓唬我来着。”
子沐道,“他对你说什么了?”
出尘眨巴眨巴眼睛,把眼泪倒了回去,“他说辰时之前,我若不来湖边找你,就意味着我不想再跟随你了。”
子沐蓦地松了手,神色中隐有几分忧虑,“或许你的确不该再跟着我了。”
出尘才倒回去的眼泪瞬间再度涌出,划过脸庞,她两手一起握住子沐方才携起她的那只手,如捧珍宝,“仙君,此次能否让我抉择?当初是你找到了我,往后若要分开,便由我来决定,好不好?”
子沐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有很多事连他也无法抉择,出尘又如何掌控得了?可他竟没法拒绝,“好,我答应你,将来要在何时何地别离,取决于你。”
湖水粼粼,和风依依,她面上泪痕在天光下闪烁,如两行明珠般熠熠生辉。出尘含泪笑道,“仙君一言既出,绝不能反悔。”
子沐心头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何滋味,道不明有何情绪。他只是很心疼眼前人儿,与玉陌不相干的,在意出尘。
疏影惨淡地独自回到天庭,捉弄出尘这一回,算是他一时兴起,欠下她一笔债,往后他定有机会连本带利地还她。
将那赤金葫芦交给刑则,之后的事,便不归他管了。原想径自回辰宁宫休整,却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度厄他现下如何?”
刑则沉着脸道,“关于下界那个凡人之事,一字不提。在天牢中,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
疏影犹豫了一时,还是叹息着道,“能否让我见他一面?”
“当然。”
若疏影有办法让度厄开口,他可是求之不得。
“便是此间了。”
刑则将疏影带到天牢底部,闷不透气的牢笼中,度厄一直坐在原地没怎么动过。
刑则这些日子费尽心神也劝不动他,见他还是那副岿然不动,听凭发落的尊容,颇为厌烦地道,“想来上神自有主意令其开口,在下便不多掺和,只管在牢外恭候了。”
如此正合他意,疏影点点头道,“有劳刑则兄。”
度厄纹丝不动地闭目静坐,对外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在刑则离开后,疏影蹲下身子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不知星君此刻,心中可还挂念玦暄。”
度厄霍然睁眼盯着他道,“你们擒住他了?”
疏影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以他那点残缺的凡魂,你认为他能在避风崖下撑多久?”
度厄眼睫颤了颤,他们果然找到了玦暄,其实在他落网的那一刻,便知此事已然败露,玦暄是逃不掉的。
只是…
“他…如何了?”
度厄颤声问道,早已预知的结局在真正到来之际,他竟还是这般忐忑,以一种混乱不安的心境去面对和接受。
疏影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透过栅栏望向度厄那双彷徨惊惧的眼,再想到这一千多年来,他甚少与度厄打交道,偶尔碰面,也是敷衍客套几句走个过场。在他看来,度厄是比修竹更不好接触的神仙,只因那副万年冰封的面容底下,藏着无法释怀的内疚之情。
他问心有愧,且是对此生最重要之人,与他人交好,或是逍遥自在,都让他觉得更加愧对玦暄。
玦暄尚未归来,正不知在何处颠沛流离、历经磨难,他怎么有资格潇洒快活,怎么敢有一刻相忘?
不能忘,亦忘不掉。
疏影苦笑道,“纵然他还魂魄未散,此世之罪孽,他也赎不起,一旦承受不住地狱火海,也就只能落得个魂飞烟灭的下场。”
度厄亦是苦笑,这或许是他与疏影之间,千余年来最为真心的笑容。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只求能尽快了结。”
疏影怅然道,“难道一同赴死,便是你苦守千年想要的结局吗?”
度厄的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眼眶开始发红作痛。他想要的是像过去那样,和玦暄并肩前行,披荆斩棘。可他做不到,他化解不了时寓那满心的怨恨,阻止不了他一步步坠入深渊。
他守护凡尘千年,主导了无数凡人的前世今生,却掌控不了他最重要之人的命运。
度厄艰涩道,“时寓命数已定,我根本无能为力。”
疏影忽而抬高声量道,“若非你给了他不切实际的希望,他又怎会心生妄念,走上复仇之路,一去不回?愈登高愈疯魔,终至杀戮成性,祸害天下苍生。”
时寓他当初,只不过是祈求一点点温暖,渴望陪伴与一份真心罢了。
在度厄隐身守护他的那五年里,时寓总能感觉到有人陪在他身边,保护他不让他受伤。
起初他以为是娘亲在天上保佑他,还常常用心写一篇好字,或是绘一副丹青,高高地举着,仰脸对着半空中不存在的虚影道,“母妃你看,孩儿这字写得如何?这画作得可好?比起上个月进步没有?”
他想象着母妃慈爱地望着他温柔地笑道,“当然有,进步很大,我的寓儿真是聪明,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
时寓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母妃,孩儿好想您,您何时能来梦中看望孩儿,抱抱孩儿…”
寒风吹进屋内,烛火跳了两跳,光线越发昏暗,原是他忘了关窗,他却以为娘亲真的来了,慌忙起身四顾,心酸而又委屈地低声呼唤,“母妃,是您吗?母妃…额娘…”
夜已深了,四周静悄悄的。也就唯有这夜半时分,无人打扰,他才能偷得片刻安宁。
他多么希望娘亲死而复生,与他相依为命。那么不管再多的苦痛,他也都能承受。
然而娘亲从未入梦,他本就只在画卷中见过母妃一眼,时光荏苒,他几乎已全然忘了娘亲的面貌,只记得娘亲容色倾城,极有韵致,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
尽管他渐渐觉得,日日陪伴他左右,对他不离不弃之人,或许不是娘亲。
时寓永远也不会忘了那一日,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风筝,虽然知道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去放着玩儿,可他对那风筝很是喜爱。那是他捡来的,最新奇有趣之物。
而在他沉浸于这一点小小的喜悦里时,度厄骤然现身,自称是度厄星君,还说会守护他、保护他,但不能让旁人知晓。
他怎会告知于旁人?他藏都来不及,唯恐被发现而烟消云散。
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原来真的有人守候在他身旁。这一切都不是幻觉,他没有精神失常,他终于见到他了。
之后的三年,是时寓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度厄教他读书习字,修身养德。有时他深夜失眠,或是做了噩梦惊醒,度厄都会现身相陪,给他讲上古时候的神话故事,直至天明。
其实每次他都听着听着睡意来袭,忍不住犯困,可他不舍得睡,只想一直听下去,便悄摸地用力掐自己,以痛觉维持清醒。
或许是懂得的道理多了,他反而变得心思不单纯了;又或许是他内心深埋了太多的恨,一直伺机而动。只等大权在握的那一日,他便要杀尽宫墙内有负于他之人。
亲和嬷嬷送与他的吃食里下了猛料,时寓第一眼见到时便心里有数。
以嬷嬷为人,如何会制备那么好的菜色给他,无非是看在最后一餐的份上,让他饱饱口福。
时寓不动声色地看着亲和嬷嬷一反常态的热情,她竟亲手为他盛了碗汤。
这一碗汤入腹,不知他还活不活得成,时寓心里毕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为今之计,只有赌一把了。
亲和嬷嬷亲眼看着他中毒吐血,马上就要不行了,这才道了声“阿弥陀佛”,说是怪不得她,要怪就怪他生来便是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像他这样身份特殊,却又势单力孤、无依无靠之人,从一开始便不该来到这世上。皇上容他在眼皮子底下生存了十七年,已是大恩大德,仁至义尽了。如今该是他还报一二的时候了,只管安生上路吧,别留下什么祸患,皇上仁德,会留他一个全尸的。
时寓痛苦不堪地打翻了饭菜,倒在地上挣扎打滚。亲和嬷嬷该说的都说了,相处了十七年的孩子表现出如此惨状,饶是她再心硬也看不下去,连连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有怪莫怪”等言辞,溜了出去。
幸亏度厄曾在他体内留下一道仙法,化解了大部分毒性,否则他真就死于非命,毙于当场了。
灰暗冰冷的天牢里,度厄回忆着当初,难掩痛色地哑声道,“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受尽折磨了,他已生生受了四十九世的苦,还不够吗?”
天命太过无情,玦暄一时失足,竟要用一千多年来偿还罪孽。
他如何忍心,如何还能熟视无睹?只怕他也要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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