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片寂静,青烟斜飞,柳拂远跪在床边施针,裴映月倚在门外。
她抬头望去,夜色已经褪去,天边升起一线鱼肚白。低下头,远处的身影越来越近,隐隐能看出那人走得不稳。裴映月挺起身走出两步,屋檐的阴影散去,天光一照,映出一抹泪痕。
“兄长。”她喃喃自语。
裴孟和终于走到她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言不发走进屋内。
后方跟着的女修一样的浑身血迹斑斑,对着裴映月解释:“没抓到。”
跑了。
裴映月早就猜到,仍然不愿接受:“那就去魔修的地盘翻个底朝天——他能躲到哪里去?!”
姜衾十分理解的心情,抬眼看了看周围,靠近她轻声劝:“没用的。他不是魔修,”她神色凝重又悲凉,“是未死尽的魔。”
殿门又被人拉开,裴映月没力气回头,喉间心头压了千斤重。
“怎么可能?他又不是江——”
“映月。”裴孟和在她身后轻喊。
姜衾皱眉。
掌门把裴映月拉到身后,对上刚刚并肩的战友:“姜衾,你受了伤,找杜医师处理处理。”
姜衾圆滑的功夫不差,识趣地不追问:“无碍。”她点头,“景夫人和小少主怎么样了?杜医师还是留在这儿吧。”
她不知道长云峰发生了什么。
裴映月不再开口,转身进门,留他们二人在外。
裴孟和脸上空茫,好像没听到她的话,目光涣散看向虚空。
“掌门?”姜衾叫他。
“啊,”他回过神,“夫人中了那魔者的毒,需得静养。鉴之他……受了伤。”
姜衾默然。
小少主还未足月,那魔族得逞一击,恐怕没那么容易摆脱——不死也废。
“吉人自有天相。”她安慰也显得空泛。
裴孟和点头,不知是出神还是认同:“这件事不许传出山外半分,长云峰值守的弟子……想办法让他们忘记昨晚的一切。”他淡淡的,语调缓慢,“这些天,没有外人来过长云峰。”
姜衾应声离开。
那提剑的背影走远,裴孟和仍然看着她不动。
裴鉴之出生那日,这几位长老都在,少主天资如何,旁人未曾听说,他们却一清二楚。
那魔族孤身深入照沧波分毫未伤,不远万里冒着被围剿的风险,在裴鉴之灵核中渗入了魔息。
那股邪雾丝丝缕缕跟灵核紧紧贴合,死死纠缠,原本透亮的晶石变得浑浊不堪,二者竟已融为一体。往后裴鉴之每多修炼一分灵气,他体内的魔息也会跟着水涨船高,直到哪日天之骄子被魔气彻底侵蚀了神志,变成一个杀人喋血的魔物。
裴孟和在殿内当着柳拂远的面,生生捏碎了来日天才的灵核,亲手把儿子打成废人。
***
“那裴掌门还大开满月宴,昭告天下自己的儿子是个没有灵核的废物——够心狠手辣、不要脸皮,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馆中酒气熏天,说书人刚拍了醒木,这一出“废柴少主惹众怒”说完,台下十分应景地冒出嘲讽笑骂。
有人喊道:“非也非也!人家千金之躯,就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如何?秦留山满山人给他鞍前马后,轮不到你我操心!”
几个汉子隔桌相和,惹得满堂哄笑,角落里,一名戴着面具的少年人一言不发。
这人身形不高,看上去不过十岁出头,孤零零一个人静默喝茶,室内太吵,他举杯的动作也被打断。
说书先生这出戏引得喝彩连连,收了银子喜笑颜开地退去幕后逍遥了,起哄的人没一会儿也醉的醉散的散,台上台下,一场闹剧终于落幕。
没人留意到角落里少年摘了面具,露出明俊的面庞来。他右耳一只耳坠,眼尾上下两颗小痣生得对称,肤白若雪,容颜万里挑一。
裴鉴之留了银子,趁夜离开。
这是他今日听的第五出自己的戏,实在累了。
今日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下山,偷跑出来前特意留了书信,好让家人稍微放点心。
——其实根本没用。
裴鉴之没有法力,徒步走到秦留山下,果不其然,看到守在山口的小姑。
裴映月冷着脸,看到他来就转过身去,一言不发上山。
裴鉴之赶忙追上,主动认错:“姑姑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
裴映月气极,只觉两眼发黑,她用力甩开少年,朝他吼道:“裴鉴之!你怎么这么不知轻重?一个人跑出去,你有能力自保吗?万一有什么意外——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
少年人被她吼得一愣,僵在原地低头。
“诶。”另一人声音突然出现,缓和又温柔,像是刚刚发现二人。木宗出声后朝他们走来:“你们在这儿啊。”他一手扶在裴鉴之肩头,清亮的目光看向刚发完火的裴映月,“映月,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你奔走一天了,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就押着他去受罚。”他又走近一步轻劝,“回来了就好。”
木宗总是有这样的魔力,笑起来让人安心。裴映月心头的火也熄去一半,她半晌没说话,看着少年低垂的眉眼,总算开口:“还不是因为他?”
她这一句已听不出怒气,音调也低下去,说完把人留给木宗,自己先离开了,眼不见心不烦。
木宗看着她走了,拍拍裴鉴之肩膀,叫他回神:“走啦。”
山间长风缱绻,像察觉到这位熟人心情不佳,主动往他身上蹭,还帮人打理好微散的长发,想法子让他开心些。
木宗带着裴鉴之在山道上走,顺手救下一只撞进他怀中的流萤,放飞后低头看向裴鉴之,轻声问:“怎么了,下山一趟,心情反而这么差?让我猜猜,不是因为你姑姑训斥吧?”他没得到回应,知道自己说对了,停顿一下,叹气,“山下不如照沧波,对吗?”
月光透过叶隙洒下,裴鉴之抬头,正好映在他眼中,衬得人仿佛泪眼汪汪。
木宗听见他问:“师伯,我是不是不应该做少主?”
这次轮到木宗静默,他二人不自觉停下脚步,对立无言。
木宗再次叹气:“鉴之,”他看着垂头丧气的少年,明白他是在山下听到了什么,“你是掌门的孩子,你不做少主,谁来做呢?”
裴鉴之声音更低:“可是我是个废物。”
“你不是,”木宗听的一惊,立马否定他,“好孩子,你不是。”他又重复一遍,目光更加深沉,仿佛透过裴鉴之想到了别的什么,“你是秦留山命定的主人。”
裴鉴之抬头,看到他的目光划过自己的耳坠。
“好了,回家吧。”木宗神情依旧温和。
裴鉴之默不作声点头,转身之际摸了摸耳坠。
***
欢声喧天,宾客鱼贯而入,带来的伴礼堆成小山。
“恭喜恭喜——哎呦裴少主这模样真是俊俏啊!”男人拱手向裴孟和笑脸,随后拉起一旁裴鉴之的小臂用力握了握。
那模样分明是嘲讽挑衅。
裴鉴之笑得开怀:“多谢道友夸赞呐——皮囊而已、皮囊而已!”
下一位接踵而至:“今日有幸参加少主十八生辰宴,在下心花怒放!上次见到小少主,还是你的满月宴呢!”
“那真是好久不见了伯伯,”裴鉴之面上惊喜,“快请进呀!”
……
酒过三巡,闲人生事,怂人壮胆。不知谁先挑了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听闻少主在学俗世功夫,想必练得不错吧?”那人放下酒杯。
裴孟和就在堂上坐,眯着眼睛没反应。
裴鉴之料到会有这么一遭,未语先笑。
宾客揣摩着掌门的神色,见他不制止,一个两个都有了底气。
——亲爹都不向着他,我们问两句怎么了?
“那功夫好练,不用像诸位修道一样头悬梁锥刺股。不过我这小把戏,是断然不敢在诸位面前说‘不错’的。”
堂下有人变了脸色。
“头悬梁锥刺股”,不就是变着法讽刺他们是一群蠢材吗?
好啊,你自己是个没有灵核的废物,反倒先作弄起别人来了!
那就别怪别人不给你面子:“小少主长大了,话说的好听。但你要说自己的功夫是‘小把戏’——那可不行!您可是照沧波的少主,随便挽个剑花都是万里挑一的美!怎么样,露两手?”
裴孟和依旧没开口。
景秋沉刚刚退了席,几位长老都跟着掌门的动作。
裴鉴之看了一圈,连木宗和裴映月都没抬头。
但裴映月的手已经握紧,骨节泛白。
他笑脸不变:“你哪位啊,知道我是照沧波的少主,还敢出言不逊。我看你也不是来吃饭的,对秦留山有意见许久了吧?”
强撑的体面破得稀碎,那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竟然拍案而起:“我不过一句戏言,你就这般无礼对待!空有少主名号,败絮其中!”
席上众人被这变故惊得一动不敢动,有多少人同他一样满脸愤愤,只不过没当那个出头鸟。
裴鉴之看他跳脚,忍不住嗤笑。
也不知道这些人哪来的这个正义之心。
他不紧不慢站起来:“怎么,你觉得我德不配位?那么,这个少主之位,是该由你来坐,”他又转向挑起争端那人,“还是你来坐?”
“狐假虎威!裴鉴之你……”
“够了。”裴孟和终于屈尊降贵开了口,一阵威压伴随他的声音拂来,什么动静都消停了。
裴鉴之稳稳站着,举起酒杯敬向众人:“多谢赴宴。掌门之位,非我莫属。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诸位就别盘算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