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大哥明察秋毫。”
周行拍了个极敷衍的马屁,眼睛只看着炉灶,三两步走到灶旁,揭开锅盖,一股热气随之腾起,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一步。
他一边用手扇扇热气,一边解释道:
“不距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前几年不距道在下界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就是毕则新也带着免成宫到处飘荡,反倒不利于我们斩尽杀绝。
我后来想想,这也不是办法,他们藏在暗处,时不时又弄点什么让人看不明白的邪术,给人添乱。还不如就让他们待在一个地方生根发展,方便我们一网打尽。”
“于是你就把南陈让给他们,任由他们发展,可你这不就是平白把南陈也拉下水了吗?”
“这事儿我也考虑过,南北对峙之势已历数百年,诸夏一日不统,这天时便一日无法恢复正常。天时不正,难免招致天下汹汹鼎沸,届时瘟疫、地动、水厄等诸般灾厄,也会接踵而来。苦的还是下界百姓。”
说话间,锅里的热气大都已经散去,露出里面的三碗酪浆。
石方巳明白了周行的意思,他点点头:
“若是陈国皇帝也兢兢业业,克己复礼,南北对峙的局势就只能延续下去。可是如果南陈被不距道占领,又兼国主荒淫昏聩,就给了玄天城同北隋联手讨伐的理由。”
“我也不是偏帮北隋,其实不论是北定中原,还是南伐江表,只要南北合一,我也少些罪过。”
“所以你就故意放任不距道滋蔓,存心坐视陈国皇帝越陷越深,等着时机到了,再一波将他们收了,”石方巳笑道,从锅里捞出了两碗酪浆,竟也不觉得烫,“我拿到堂屋去喝吧。”
少顷,两人吃完了朝食,周行自去了丹房。
丹房是小院中最大的那一间。
房中靠墙打了一排顶天立地的柜子,纵向照天干地支,隔了六十排,横向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顺序分了一百个小格。
小格子里塞满了瓶瓶罐罐,里面都是炼制好的丹药以及各种炼丹的原材料。分门别类,整整齐齐。
这柜子并不是他们一搬过来就打的,直到一年前,这屋里都还不是这样的格局。
那时,周行炼出来的丹药,不管是炼废了还是炼成了,都被他一股脑丢在一个大书案上。
石方巳对丹药没有兴趣,倒也难得进这屋子。
直到某天,石初程一瘸一拐回到家,说是和同窗爬树,不小心摔了。石方巳这才进来找周行拿药。
“式溪,你这里可有活血化瘀的丹药,吃一次,能管一年的那种。”石方巳语气无奈。
“怎么了?鹿娃又受伤了?”
“树上摔下来,把脚扭了。”
石初程这孩子,说他乖巧吧,时不时也捣捣蛋,给自己挂两条彩回来。说他顽皮吧,人家每日的功课都完成得无可挑剔,连石方巳都挑不出错了。
周行道:“上次炼的跗骨丸失败了,倒是还有几分活血化瘀的功效,在桌上呢,你找找。”
石方巳一看那满满一桌横七竖八的瓷瓶,忍不住眉头紧锁:
“怪道你说这书案不够大。”
“那可不嘛,回头再打俩大的。”周行正把头埋进了一个冷却的丹炉里面,翻找他刚刚炼制好的丹药,声音从丹炉里面传出来,显得瓮声瓮气的。
“不对呀,式溪,你这跗骨丸的药瓶里面没有药呀。”石方巳眼明手快,已经找到了相应的瓶子。
“不在吗?”周行把脑袋从丹炉里面抽出来,略回忆了一下,“你看看生肌丹那瓶子呢。”
“有了,”石方巳找到瓶子,将药倒出来,走到周行身边叫他确认,“是这个吗?”
周行不得不又把脑袋拔出来,就着石方巳的手闻了闻,点头道:“是这个。”
石方巳把药丸重新装回了瓷瓶,凝眉道:
“式溪,你这些丹药都不按照上面贴的标签放吗?”
“初时是按的,后来东西多了就乱了,哪个在手边就用哪个。”
周行简直言出必行,他手里抓着一把丹药,随手抄起一个瓶子就往里放。
石方巳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尽量语气平和点:
“你写了标签又乱放,这不是做了无用功吗?”
“写标签是有点多此一举,”周行又随手把瓷瓶一丢,“其实倒出来看看、闻闻,完全可以分辨出来是什么丹药。”
石方巳强自按捺住自己:
“那你若是着急想找某味药,岂不是来不及?”
周行打开丹炉下面的灶口,开始掏炉灰:
“大致的分类还是有的,具体嘛,确实得找找。”
石方巳低头看看满桌横七竖八的瓷瓶,完全看不出他这个所谓“大致分类”是如何分的,这让素来喜爱整洁干净的石山君终于忍无可忍,于是丹房里很快便有了这个柜子。
接下来便是重新分装的大工程,石初程瘸着腿,自告奋勇要来帮忙。
石方巳在地上铺了上千张小纸方,把丹药都倒在上面,叫周行辨认,等周行确定了,他再把名字写在纸方上,由石初程一一还原到对应的瓶子中。
一家三口分工合作,秩序井然。
周行心中虽然腹诽,但是到底不敢抗议,只好乖乖配合辨认,他拿起一颗丹药来看看,又闻闻:“这个是解秽丹。”
石方巳便在纸方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解秽丹”三字。
周行拿起另一颗丹药端详了一下,又闻了两下,竟判断不出是什么,见石方巳蹙眉,周行火速伸出舌头一舔,那种怪异的辛酸味一入口,他立时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喜悦,忙道:
“水火丹,这个是水火丹。”
接着他干笑两声,找补道:“能认出来,肯定能的。”
石方巳:“......”
“这个是归命丹。诶!诶!别往下挪,这张,还是这张。”周行止住石方巳。
石方巳顿笔,愕然抬头:“合着你同一瓶里面,还可能不止一种丹药?”
周行随手把丹药丢回去,理所当然道:“第二茬炼出来的,找不到前面的瓶子了,顺手就放了。”
石方巳五指一紧,倏地捏紧了手中笔杆,一滴墨水“啪”的落在了纸上。
***
丹房中除开那一排顶天立地的柜子,最显眼的就是对面十二个比人还高的丹炉。
此时十二个丹炉正悬在半空,围成一个阵势,炉烟从里面缭绕出来,就着明明灭灭的炉火,在虚空中交织成数个人影。
这几个人影分别是地官司徒曲则泉,春官宗伯瓦则婴,夏官司马游青州,秋官司寇涂中景,冬官司空冯北望。
加上周行这个天官冢宰,掌管玄天城天地四时六官的六位上卿全都到齐。
这是战前的最后一次集议,周行就敌我双方的情报,跟几位同僚通了通气,最后总结道:
“当年是我一把火,在南北间烧出了一条天堑,贻害至今。而今南陈国主荒淫无道,又兼不距道滋蔓。正是我们助力北隋诛灭南陈,将不距道赶出人境最好的机会。”
周行这个人素来不在意规则,早些年他还在军中,不得不讲究一个令出惟行,如今做了大冢宰,反倒恢复了散漫本性。
六卿集议,连座次都没排过。偌大一个地方,各人随意落座。
不过众人为了方便说话,会不自觉凑得近些,独独冯北望同曲则泉坐得离周行最远。适才议事,他二人也不曾插言,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周行话说到此,转向这二位:
“这场仗是我们歼灭不距道的关键一战,军资、法器方面,需要地官同冬官的鼎力配合。曲司徒、冯司空,二位......”
“大冢宰只管放心,我二人知道轻重。”被周行点到,曲则泉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没有好脸色。
冯北望的态度也没好到哪里去,只冷冷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连正眼都没看一下周行。
“那就有劳了,”周行倒是不以为意,只略点头,又冲众人摆摆手,“都散了吧。”
“是。”诸人站起身来,虚影渐渐消散。
时值正午,灶房传来的饭菜香味从门缝中飘进来,周行食指大动,正打算直扑灶房,手都碰到门框了,却被人叫住。
“主君。”
周行动作一顿,生生收住快要流出来的哈喇子,整肃面容,这才施施然回头,见丹炉阵中央还剩下一个满脸忧色的游青州。
“青州?还有事吗?”
游青州道:“我知道背后说人不大好,但是大司徒同大司空两人同我们素有龃龉,适才又是那样的脸色,我有些担心......”
“你担心战场上他们故意使绊子?给你我惹事?”周行止住游青州的话头,爽朗地笑笑,“那你就太小看他们了。公归公,私归私,他们俩分得清楚的。”
“可当年,大司徒不是没有在军资上故意延迟过。”游青州还是有些犹疑。
周行安抚道:“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大家既是同僚,这点信任应该要有的。安心去备战吧,别想这些。有我协调各方,绝不会让前线将士背后无靠。”
有周行背书,相当于给七政军吃了颗定心丸,游青州自然无有不放心的。
“是。”游大司马一拱手,干脆利落地领命而去。
眼瞅着游青州的虚影也消失了,周行立时把天官冢宰的侃然正色揉吧揉吧丢在一边,足跟一旋就朝门口走去。
一股甜卤味儿,透过门缝传到周行的鼻尖,早令他垂涎三尺了。谁料他手刚摸到门上,丹炉又是一阵光芒乱闪,把整个屋子都照成了橘色。
——这是又有人施术来找他了。
周行脸色一下子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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