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生无可恋地揉着肚子走回来,有气无力地做了个手印。
倏地,光影在他面前交织,整个屋子瞬间映出一片波光粼粼的蓝色。一个身着华服的小女娘立在当中,正是身在水晶宫中的唐比辰。
“阿爹!我要去打仗了!”唐比辰一见到周行就开始嚷嚷。
乍然看到自己的心头肉,周行立时觉得门外的美食也没有那么香了,“打仗?你要打什么仗?”
接着他脑中灵光一闪,明白了唐比辰的意思:“你是说,此次伐陈讨逆,赤松军是你来带?”
唐比辰猛点头,头上珠翠乱闪。
周行笑起来,走到席边坐下:“禺儿现在都这么厉害了吗?都会带兵打仗了?”
“我不会呢,”唐比辰有些不好意思,也跟过来,蹲在阿爹身边,“阿娘说,届时自有身经百战的将军跟随,我只用依照他们的建议发号施令就行。”
“那也挺不错的,实战总能学到很多经验,是好事情。”周行点点头,明白这又是唐雩想要给承嗣积累功望。
可话音刚落,就见唐比辰小脸皱了起来。
周行的心一下子也跟着揪了起来,柔声关切道:“禺儿,怎么了?”
“我有些害怕。”唐比辰低低出声,她小小的身体蹲在那里,垂着脑袋,把衣裙上的丝绦团在手中,捏来揉去。
她这小模样实在太过惹人爱怜,周行恨不得立时把女儿搂在怀里哄,可惜父女二人隔着万里山河,周行只好徒然放下自己一时忘情,试图揉揉唐比辰脑袋的手。
“你在中军坐着,不会有什么危险,届时我再准备几个护身杀敌的法宝给你,管保你不会有事。”周行放柔了声音哄她。
谁知唐比辰却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我不是怕危险,我是怕......”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看阿爹,又把头低下去,“到时候跟着我的,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我还得装模作样对着他们发号施令,他们背后不定怎么嘲笑我呢。”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爱面子的时候,唐比辰一想到那些将领定然表面恭顺,背后轻视自己,她心里就越发没底,难免生出几分怯意。
周行闻言愣了一下,他是一呼百应惯了的人,还真没想到过这会是个问题,只好干巴巴地开导道:
“万事开头难嘛,谁都有什么都不会的时候。即便是阿爹,也不是生下来就做了大司马。”
见阿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唐比辰急得站起来跺脚,她一动,水波也跟着晃动,丹房内的蓝光也随之晃啊晃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呀,即便是阿爹你,当年也不是直接做的三军统帅,而是凭借军功,从兵卒一步一步升上来的。
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直接空降做统帅,面对的还是一众老将,叫我如何服众呢?”唐比辰是真的愁,也是真的打心底里畏惧这个局面。
可是她现在也不是当年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娃了,她明白阿娘的苦心,这是驱逐不距道最关键的一场大仗,她若是能在此战建功立业,这份履历的分量自然不轻,说出去也算是有了正儿八经的军功了。
可赶鸭子上架谈何容易,她十二生肖都只转了一轮,布个雷雨都错漏百出,叫她带兵打仗简直天方夜谭。若是她懵懂无知还好,偏偏她又有自知之明。想到那些老将会怎么在背后嘲笑她,她心里就发虚,只好跑来找阿爹求助。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就是挂个名,是来抢功劳的。若是我露了怯,他们定然更加轻视我,若是当众无视我的命令,那我不是丢人丢大了。”她急得要哭。
“据我所知,君王派自己的孩子挂名领军,也不独你一个。远的不说,就说这次伐陈,名义上隋军九十总管、五十万大军都受晋王杨广节度,实际上杨广也不过是个不到二十的毛头小子,同你一样,什么也不懂,三军谘禀必然都是由元帅长史高颎决断。”
“真的吗?”唐比辰闻言眼前一亮,手上的丝绦不觉松了,顺着水流在身侧飘飘荡荡。
“自然是真的,”周行忽又想起来,“对了,还有秦王杨俊,隋主的第三子,这次也是行军元帅,他就更小了,比杨广还小三岁,你说他不是挂名的谁信?”
唐比辰脸上的喜色还没完全绽放,又开始愁云密布,她伸出手,把丝绦都揪回来,嘟嘟哝哝道:“可我还是有些怵这些将军,他们毕竟战功累累、修为也比我高。我哪里拿得出来命令他们的气势。”
见女儿愁得眉毛都打了结,周行的心仿佛也跟着打了个疙瘩,忙一叠声哄道:
“别急,别急,哪就到这个地步了。让阿爹想想,这次唐雩会派谁出战......唐驰骛应该不会去,鲁直是现在五兵曹的头目,他应该会去。却尘应该也会去,还有谁呢......”
“这个我知道,还有高帆、江远树、白虹这几位将军。”唐比辰语气里含着敬意。
周行却似松了一口气,他轻笑一下,换了个更随意的坐姿:
“我还当是什么厉害的人物,不过都是你阿爹的手下败将嘛。”
唐比辰揪着丝绦的手指一顿,双目略略睁大,有些愕然地看向周行。
“却尘现在也是将军了?当年在阎浮崖的时候,却尘还是个无名小卒,跟着唐驰骛想要围攻我,结果三两下被打趴下了,他就跟唐驰骛一起,跪在泥地里磕头,额头上都是湿泥,那叫一个狼狈,”周行露出几分嘲讽,“还有白虹,当年也是唐驰骛的跟屁虫嘛,他......”
意识到阿爹是在嘲笑她赤松国的将军,唐比辰一开始有些不悦,可转念一想,打败他们的是自己的阿爹,她又觉得与有荣焉。
她素来聪颖,就这么一转念,立马明白了阿爹说这些话的意思。周行是想击碎她心中对这些人的敬畏。
她跟着周行的话语设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当真觉得这些将军也不过如此,遂跟着笑起来。
她把衣裙往身前一拢,凑到阿爹身边席地而坐,“白虹当年竟做过这样的事情?还有吗?还有吗?”
“有呢。你知不知道,白虹背着他夫人在外面还置了外室,据说连私生子都养下来了......”
父女二人隔空而坐,周行把自己亲见的说完,又讲起四隅堂查实的。那些根本不曾公之于众,叫当事人讳莫如深的隐秘,被他毫无避忌地抛出来。
唐比辰心中对那些将军的敬畏,就在周行绘声绘色的讲述中,消弭于无形了。
终于,唐比辰朗声宣布:“阿爹,我不怕他们了。”
“他们若是敢轻视你,告诉阿爹,阿爹去教训他们。”周行对女儿眨眨眼,露出了一脸的狡黠。
“明白!”唐比辰猴子似地跳起来,也冲阿爹眨眨眼。
周行哄完孩子,站起身来,门口正传来石方巳的声音:“式溪,吃饭了。”
“哎!来了!来了!”周行开门出来,直奔灶房,“大哥,你今日去武阳买了甜皮鸭吗?我老远都闻到味儿了。”
随着门“嗙”地一声被甩上,十二个飘在半空的丹炉,这才晃晃悠悠落在地上。
***
数日之后
“阿耶!我回来了!”
天色渐晚,石初程哼着童谣从学堂溜达回家,石方巳却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回应他。
石初程动了动耳朵,他如今的耳力早不是做凡人那会儿了,院内但有响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可是他关上门后,院里却静得好似只有他一个人。
灶房——没有烧柴切菜的声音;
书房——没有毛笔落在纸上沙沙的声音;
茅房——也没有稀里哗啦的声音;
卧房——卧房贴了隔音符,即便是有声音,他也是听不到的。
“阿耶,你在里面吗?”石初程扯着嗓子敲了敲卧房门,并没有人来给他开门。
石初程挠着脑袋往书房走,心里琢磨着:“不是说阿爹一个人出远门吗?难道阿耶也跟去了?怎么没跟我说呢。”
他一面盘算着一会儿先做什么功课,一面把肩上的书袋取下来,一只手伸进去掏书,到了书房门口,他背过身,用背轻轻撞开书房的门。再一个转身跨过门槛,接着他身形僵在原地,瞳孔蓦的紧缩——
他以为不在家的阿耶,正一动不动地俯卧在书桌前的地上!书桌整个倾倒过来,笔墨纸砚散了一地。
石初程把手中的东西随手一抛,旋风般扑到石方巳身边,卖力把人翻过来。触手处,石方巳身体僵直冰冷,脸色蜡白,同死了无异。
一股巨大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石初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从进院门到现在,都没有听到过阿耶呼吸的声音!
“阿耶!你怎么了?阿耶!”
石初程的脸上血色瞬间消失,他抖着声音叫唤,不见石方巳有半点反应。
“阿爹!救命!阿爹!”
一时间,石初程骇得是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张口叫周行救命,叫了两声没有回应,这才想起阿爹早就出远门了,家中只有自己和阿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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