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姐姐,你的脸色不太好,莫不是生病了么?”
“姐姐,药来了,你喝点吧!”
“姐姐,他们为什么打你呀?”
少年半坐着靠在床上,没有接过面前的小丫头辛苦熬的药,强打起精神,满眼阴冷地看着她,声音沙哑:
“与你无关。”
“哦……”小丫头显然被他的冷漠伤到了,不过还是把药放在了一旁,“大夫说你发烧了,姐姐你要记得喝药哦。云柔还要洗衣服,就先走了。”
等她走后,浑身滚烫的少年盯着桌上的药许久,缓缓下床,摸出来一根银针,往碗里一探。
他舒了一口气,心中的警惕戒备还是不曾完全消散,只是想,干脆赌一把吧。
不吃药,他也许真的活不到明天。
他端起碗喝了,没多久,又再次昏迷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不依不挠地碎碎念:
“姐姐,你都睡了三天了,快些醒来吧。”
“我哥哥跟着楚少爷去青州了,估摸要好久才能回来。也不知道他在外边怎么样了。哥哥最喜欢甜食了,听说青州的糕点很好吃,你说他会不会是因为那有好吃的才这么晚回来呀?”
“呸呸呸,姐姐应该没听到吧……姐姐,我哥哥才没有那么贪吃,我哥哥最好了,他一定是有事耽搁了。等他回来,肯定还会带好多糕点呢,到时候我会分你一些的。”
“姐姐,我哥哥长得可俊了,你见了一定会喜欢的。姐姐,你长得这么漂亮,要是能当我嫂子该有多好呀。”
吵死了。
少年忍不住睁开眼睛。
“姐姐你醒了!”眼前的丫头约六七岁,稚嫩的脸上有些欣喜,“太好了!”
这一声‘姐姐’,听得少年眼皮直跳。
不过他忍住了。他意识到,眼前的穷丫头之所以会照顾他,是因为她把他当成了姑娘,想让他嫁给她那讨不到媳妇的哥哥。
少年听说过许多类似的事。山沟里的村民因为太穷,都讨不到媳妇,甚至要从人贩子手里买。
眼下这对兄妹在楚府做下人,家境自然一般,所以这个丫头为她哥着急此事,也不是无法理解。
“姐姐,你为何一个人住在这里?为什么那些人要打你?”
少年眼神冷了下来,但也没再说‘与你无关’,只压着嗓音说:“我和我娘住这里。只是她很早就死了。”
死在他手上。
“他们打我是因为看我不顺眼。”
是因为那群下人一时犯浑想欺辱他,却被他以‘楚鹤知道此事绝不可能饶过他们’威胁,他们心中恐惧又愤怒,便对他拳脚相向。
而楚鹤不会饶过他们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在乎他这个儿子,而是他本身,就是楚鹤惦记了许久但未吃到嘴的肥肉。
“姐姐,”小丫头突然站起来,握住了他的手,说,“你不要怕,等我哥哥回来了,我会让他保护你的。”
凭一个无权无势的楚家下人?
只怕自己想在这诡谲的楚府立身都难吧。
少年心中讥笑,面上却没有显露,只哑着嗓子,露出了笑容:“真的么?”
小丫头被眼前美人的笑容看迷了眼,随即很是自信地点头:“真的!我哥哥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他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少年没忍住笑了:“世上最聪明?”
小丫头没听出来他笑里的嘲讽:“是呀!”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少年的眼里,驱散了眼眸中的阴翳,他唇角含笑,显得和煦而温暖:“那你这世上最聪明的哥哥叫什么名字?”
“他叫——”
“大人,”飞到一半,阿归扭头看向落在自己后面的沈云深,指了指他怀中昏睡的美人,小声说,“我怎么好像听到他在喊你的名字?”
沈云深说:“你听错了。”
“哦。”阿归没有怀疑,他也觉得自己听错了,否则玉清仙尊的爱徒梦中呓语的怎么会是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自家主子?
这么一想,他也不再停顿,继续往前了。
蓬莱位于青州,与无妄洲虽相距十万八千里,不过修者缩地千里,不出五日也能到蓬莱。
但奈何楚琼如今修为被封印,若是醒着,缩地千里以他的凡人之躯也吃不消。
沈云深只好打晕带走。
可打晕以后,这人却好似梦魇得厉害,眉目紧拧,嘴里还不时说着“别过来”“滚开”之类的。
沈云深实在无心窥探此人的辛秘过往,故而也没细听,可此人突然安分了许多,没再对自己拳打脚踢,便也引得他低头垂眸。
却听怀中之人红唇微动,好似情人间缱绻万分地唤出了他的名字。
自己的名字被一个男人以这般语气念出,沈云深不免眉心一跳。
他非常相信自己听错了。
“沈云深……”那人又往他怀里缩了一下。
沈云深:“……”
他宁愿楚琼对他拳打脚踢,也好过此刻的投怀送抱。
他忍不住想把人扔给阿归,可阿归是个大嘴巴子,定会小题大做,到时候此事经他添油加醋地传扬,他和楚琼的名声就都别要了。
沈云深在‘摇醒楚琼劳逸结合’与‘充耳不闻继续前进’之中,最终选择了前者。
怀中之人无意识溢出的呻吟,微冷又透着难以掩饰的性感。
楚琼天生昳丽绝艳,若非修得的那一身温雅气质,便难免让人联想到**二字。
沈云深再次摇晃了他的肩膀,却不动声色地将他拉远:“醒醒。”
人声入耳,楚琼立时睁开了眼睛,刚睡醒时的怔忪迷蒙只一瞬便消失不见,他问:
“到哪了?”
他像是随口一问,也没指望人回答,问完便低下头自己看。
看完他便愣住了,没想到这么巧。
沈云深见楚琼没反应,以为他离乡太久,不知脚下为何处,刚要开口,衣袖就人轻轻扯了扯。
楚琼抬眸看他:“我累了。”
沈云深便说:“那就在这歇一宿。阿归!”
飞在前头的阿归听到他的叫唤,连忙倒回来。
“找间客栈,在宁州歇一日。”沈云深对阿归说,想将人扔给他。
许是看出了他的意图,楚琼扯住他的衣袖的力道紧了很多,明灿灿的眼眸注视着他:“我也有点饿。”
“我去找客栈,”沈云深说,“让阿归带你去买吃的。”
“沈云深,”看出了他有意避开自己,楚琼唇角勾起一个弧度,“你吃过宁州的糕点吗?”
只这一句,沈云深的眼眸微深。
*
“包子!刚出炉的包子!”
“冰糖葫芦哟!”
“瞧一瞧,看一看呐!”
楚琼停在了一家挤满了人的朱记百年老字号点心铺,扭头对身旁的男人毫不掩饰地说:
“宁州属这家的糕点最是甜而不腻。”
沈云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很是微妙。
倒是一旁的阿归望着里面鲜艳芬芳的糕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大人,你不是最喜欢甜食了吗,咱、咱买一些吧!”
闻言,沈云深便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骂一声:“我喜欢还是你喜欢?”
转瞬,似有所察地抬眸,便撞上了楚琼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他假装无事发生,熟练地取下腰间的玉佩,扔给了阿归:“往前走不远有个当铺。”
阿归欢喜接过转身便走了。
楚琼盯着身旁的人出声问:“你们魔族难道不会点石成金的法术么?”
原来这几日竟是用真金白银付的钱么?
“凡人挣钱不易,”沈云深扫了眼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发现人潮熙攘之中有人手脚不干净,微微施法,那被偷的钱袋便掉落在地上,惹得主人惊呼一声,小偷吓得一溜烟跑了,“岂能以幻术欺人。”
楚琼微微笑了一下:“你这般菩萨心肠,真不像是魔族中人。”
眼眸里的笑意温柔得叫人心惊。
楚琼又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沈云深没反应过来。
楚琼说:“像阿归这种跳脱的?”
沈云深回过神看了他许久,意有所指地回答:“阿归是个男人。”
楚琼脸上的笑意显而易见地少了几分,转瞬,又与他对视,潋滟的桃花眼流露出一分不容忽视的情愫,“男人又如何?”
“是不如何,”沈云深不躲不避,直截了当地说,“但我喜欢女人。”
楚琼便偏过头,紧攥着手,面无表情地说:“哦。”
等到阿归回来,却发现只剩了沈云深一人,将银两递给他,疑惑地问:“大人,楚公子呢?”
“去找客栈了。”沈云深不甚在意地接话。
阿归面上稍显犹豫:“大人……”
宁州虽是楚公子旧乡,可他应已离乡近三四百年,早已物是人非,而今天下又有散妖作乱,到处不太平,他现下无仙力傍身,又生得非凡脱俗,若是——
沈云深看出了他的些许担忧,轻笑一声:“才相处了几日,怎么就这么喜欢他了?”
阿归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楚公子长得好,生得就让人喜欢。”
“而且,而且大人嘴上虽然不说,可您应该也挺喜欢楚公子的吧。”
闻言,沈云深便立刻拧起了他的耳朵,还没用力,阿归夸张地直嗷起来。
“胡说什么?”
“哪……哪有胡说,大人总是一心忙于公务,就没见您因为谁停下来。楚公子说累了,您便二话不说地下来,楚公子说饿了,您便立刻让我去吃的。平时我饿的时候,大人却只会叫我忍着。”
沈云深自然不会跟他解释他之所以同意是因为想摆脱与楚琼的接触,便义正言辞地说:
“他如今是个凡人。”
可现在才至午后,楚公子分明才用过午膳。
阿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透露的讯息很明显,不信。
沈云深便扔了几两银子给阿归,笑着说:“不是想吃糕点么?还不去买?”
这银两,够每个样式口味的来上几盒了!
“谢谢大人!”阿归一听,两眼放光,什么都抛却脑后了,蹦蹦跳跳地进了店。
*
“好漂亮的小娘子!这大冬天穿得这样单薄,要不去我府上喝杯热茶?”
“少爷您醉了,这是个男的。”
“男的就男的,少爷我又不是没上——见过。”
“滚。”声音冰冷得厉害。
“哟嚯,长得娘们唧唧的,性子倒是烈啊,瞧你眼生,怕是不知道少爷我是谁吧?”
“我们少爷可是宁州宋知府宋大人的儿子!少爷看上你,是你的福气,我劝你识趣点!”
“青天白日的这么嚣张,”人群之中,捧着几大盒糕点的阿归嘀咕了一句,忽而看清了那被缠的人,惊讶地说,“楚公子?!大人,咱要不要——”
“不用。”沈云深说。
玉清仙尊的亲传弟子,即使被封了修为,也必然不会是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之人,他何必多此一举。
话音刚落,就响起一道杀猪般的惨叫。
眼看着恶霸被美人踢得从此断子绝孙,围观的百姓面上虽不显露,内心却拍手称快。
这时有一家丁朝他扑过来,楚琼便顺势扯住他的手,抬手抚冠,却没摸到东西,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将簪子当了,便徒手扭断了对方的胳膊,将对方甩倒在地。
倒地的家丁一脸痛苦而惊恐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楚琼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不耐:“我今天心情不好,别上赶着找死。懂吗?”
另一旁,阿归听了他的话,便不解地问沈云深:“楚公子心情不好吗?”
明明之前不还好好的吗。
沈云深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你问我?”
阿归在那似带恐吓目光中识时务地不再多问。
这边,家丁们都害怕地远离了楚琼,那知府的儿子一边痛苦地嚎叫,眼眸淬了毒般的狠辣仇恨:“杀……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少、少爷……”
“你、你们不杀他,回……回去我就让我爹杀了你们!”
家丁们听了这番威胁,哪里还敢退缩,一个个抱着伤就要上前制服眼前的男人。
楚琼掐住了其中一人的脖子,本欲直接扭断,却在杀心难抑的一瞬间,突然想到了什么,还是克制了力道。
家丁们没有想到眼前的人看似柔丽,却身手敏捷,武功姣好,打得他们落花流水,伏地嚎啕。
楚琼收回了冰冷的眼神,刚抬步要走,却突然摸了摸袖口和腰身,都没摸到东西,神色微变。
他的目光立刻在地面扫了一圈,果然见到了那掉落在地的东西,快步走去倾下身来捡起。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却突然出现在眼前,先他一步捡起了那枚玉佩。
楚琼刚要开口,却在看到那人之际,神情莫名僵住,脸上爬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咦,大人,这枚玉佩——”
阿归面露惊讶,这玉佩和他当掉的那枚一模一样呀!
“的确,”沈云深握着玉佩,面不改色地说,“这是我刚掉的第二枚。”
“噢,这样啊——”阿归没有怀疑自家大人所言,只是想了下又觉得疑惑,“可是楚公子——”
好像也掉了什么东西的样子?
沈云深看向楚琼,说道:“楚公子是掉了什么钱财吧?”
楚琼没有回答。
他想,沈云深并未当面点破,并未让可以心照不宣的事放到台面上来,或许是维护他的颜面。
对于这个他并不相熟却显得对他情根深种的人来说,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遮掩与忽视,无疑是温和却直白的。
可对于他楚琼来说,无论处理方式如何温和,拒绝就是拒绝。
那抹积压已久的委屈几乎要溢出胸口,以至于楚琼神经一震,控制不住地冲那人冷笑出声:
“我有什么怕说的。”
沈云深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觉眼前这人过于棘手了。
阿归也是被楚琼突如其来的发怒吓了一跳,有些不明所以:
“楚公子……?”
的确,对于沈云深来说,他不过是一个刚刚相识不到三日的陌生人,在他的眼里,他楚琼的所作所为都像是胡搅蛮缠,让人莫名其妙。
可是……
楚琼手抚着同心结,死死盯着沈云深的眼睛,声音湿湿冷冷的:
“玉佩是我用自己的簪子换的。”
言下之意是,无论沈云深愿不愿意,玉佩都是他楚琼的。
沈云深这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这玉佩无甚稀奇,他本就不在意,只是他不想与此人有过多的纠葛,也不愿楚琼持物泥足深陷,所以想收回自己的东西,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彻底斩断对方的念想。
奈何……
气氛陷入死寂,像是一种无声的对峙。
迟钝的阿归也像是感觉到了这个初识不久的仙族中人和自家主子之间的诡异的氛围,哑然地望着僵持的两人。
半晌,沈云深终是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发起脾气来凶巴巴的像个刺猬,可眼神里却又装满了一大堆令人费解的委屈,好像再不顺他意,眼泪珠子就要落下来,倒显得别人欺负了他一般。
还是怪楚琼生得好,这番可怜巴巴的模样,连沈云深都不免心软。
他将玉佩递到楚琼眼前,声音莫名放软了几分,听起来竟像是在哄人:
“是我弄错了,还你吧。”
楚琼默了一瞬,缓缓接过玉佩,转过身,掩去了眸里深深的自嘲。
沈云深——
他有什么错呢?
不过是……
从来不知道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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