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坐吧。”何佩阳用眼尾扫了扫会客沙发处，“伊菲说了，必须等你来了才能进入正题。”

易伊菲坐在一侧的单人沙发上，朝程煜点了点头。

程煜在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有些倦怠地揉了揉眉心。

何佩阳坐在中间的长沙发上，幽凉而威严的腔调，如同在给下属下达指令，“两件事。第一件事，既然伊菲已经回来了，不管过去你们发生了什么，为了孩子，你们必须组建家庭，一家三口共同生活在一起。”

程煜并未抬头看何佩阳，只是望着大理石地板上的一点。

易伊菲也没有抬头，合拢的十指交相搓弄。

“第二件事，需要你来解决。”何佩阳的眸光凌厉，口吻坚决，“你和迟然的契约，也快到期了吧。现在提前解除，条件由迟然定，价格随便她开。”

程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抬目，幽沉的墨瞳中，不掩失望之色：“还有第三件事吗？”

何佩阳放下咖啡杯，语气再沉了沉：“如果你希望还有第三件事，我可以提。”

程煜再重重叹息。他沉默半晌，用同样坚决的口吻，郑重道：“妈，我只说这么一次。没错，我和迟然之间确实存在一份契约，但那份契约在我爱上她的时候，已经自动失效。现在我和迟然是一对相爱的夫妻，我爱她，心里只容得下她一个人，我的妻子除了她之外，别无他选。如果您依旧容不下她，那么我也别无他法。”

何佩阳霍地站了起来，声线冷硬得如同冰尖，令人不寒而栗：“你敢！”

“您是我最敬爱的长辈，我不能不顾念您的感受。但是，我不能没有迟然。”程煜跟着起身，眼底不见惧色，只有坚定，“所以，我会带她离开。”

“程煜！你这个逆子！”何佩阳扬手给了程煜一记响彻整间办公室的耳光，“你敢做，我就敢不认你这个儿子！”

“不好意思，请容许我说几句话。”易伊菲从手袋里取出一个白色信封，双手递至何佩阳面前，面色淡然从容，“董事长，您不需要对程煜动怒，他没有错，错的人一直是我。是我在九年前选择放弃了我们的爱情，也是我为了自己能活得更轻松自在，抛下了我的女儿。您还没有发现吗？我一直都在伤害您的儿子。而现在，终于有一个女孩能够让他真正幸福了，您怎么舍得剥夺他的幸福，让他再回到我的伤害里？就算是我的女儿，也不配得到您的如此厚爱。”

何佩阳怒视何易伊菲：“你给我住嘴！”

易伊菲毫不闪躲地与何佩阳对视，继续道：“这是我的辞职信。谢谢您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我很感动。但是，只能让您失望了，我不可能会再介入到程煜的生活之中，也介入不起。至于飞灵，如果您还愿意要这个孙女，我会留下她。如果您们不要，我会带她走。”

何佩阳厉声道：“我们程家的子孙，只能留在程家，没人能够带走。”

易伊菲蓦地湿了眼眶。她向程煜投去一记感激的眼神，“谢谢你们对飞灵的爱，我无以为报。也替我谢谢迟然。”

何佩阳伸手拍掉易伊菲的辞职信，怒气烧进了话腔里：“连自己的女儿都不顾？有你这么当母亲的吗！”

“我确实不配当飞灵的母亲。”易伊菲悲痛地低头，“董事长，请你祝福程煜吧。迟然能给他的，我全都给不了。”她看向程煜，眼泪在脸颊上滑行，“阿煜，这是我欠你的，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再见。”

程煜仅是点了点头，目送易伊菲径自走出这间气氛凝结的办公室。

缘起缘灭，一声珍重，各安天涯，何须唏嘘。

他扼住就要溢出喉咙的叹息，凝神集中到和何佩阳尚未结束的对峙之中。

何佩阳望着程煜左脸上浮现出的微红指痕，情绪顷刻冷静了许多。她坐回沙发上，骤然松弛的表情中现出颓然之色，“你们商量好的。”

程煜坦白道：“是，她找过我。”

何佩阳发出一声冷笑：“是长大了啊。更有想法，更有主张，能耐得联合外人，来对付我这个失败的妈妈。程煜，你不愧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好儿子。”

程煜的心中涌动着愧歉。是真的伤了母亲的心啊。从记事起，程煜未曾见过母亲这副轻易把落寞、无力、疲倦轮番表露于外的颓败模样。他倒了一杯水，坐到何佩阳身侧，低声道：“妈，对不起。”

何佩阳侧过脸，深深吸气，不看程煜。

程煜静默半会儿，再道，“最近我听说了一个故事，终于彻底懂得您对飞灵的心思。”没有错过何佩阳猛然一抖的惊愕，程煜更加确定这就是症结所在，“故事里的小女孩，在童年目睹了她妈妈被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婆欺负折磨，她想保护妈妈，却被妈妈当着外婆的面打骂。一开始，小女孩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总是把从外婆那里受的委屈发泄在她身上，而从来不会对姐姐动气。直到她偷听了父母的争吵，才解开了这个谜底。”

“够了！”何佩阳企图厉声喝止，出口的声音却只闻虚浮无力，“别说了。”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我也很心疼，但是你怎么可以那样对阳阳！

你以为每次打阳阳，我心里不痛吗？可是我不能伤害我们的女儿啊！

阳阳也是我们的女儿！你忘了把阳阳领养回来那天说过什么了吗？阳阳和沛沛一样，都是我们的亲生女儿！

是的，她何佩阳是一个被领养的孤儿。姐姐不能受的，只有她来受。

程煜心有不忍。他略一踌躇，主动拥抱了母亲：“对不起，妈，是我让您失望了。但是，我希望您也能够相信，真心，远远比血缘更重要。”

何佩阳全身一震。她闭了闭眼睛，把无可压抑的情绪藏在眼皮之下，摆手道：“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程煜握了握何佩阳冰凉的手，起身走至门口。

“等一下。”何佩阳放下水杯，经过温水滋润的声带，再振动时已恢复平稳，“只要你回来上班，我可以不再干涉你和迟然。”

程煜很是失望，叹道：“妈，您还不懂吗？我说这些，是希望您能放下心结，接纳迟然，而不是来和你做交易。”

“我已经做了让步，你还在倔强什么？”何佩阳比程煜更失望，“儿子，你要明白，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更何况，我让你回来公司，不仅是为了程家，更是为了你好啊。”

程煜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到大为他着想、却不曾问过他真正想要什么的母亲，心头阵阵苦涩。他揉了揉眉心，摇头道：“妈，谢谢您一直为我考虑打算。但是这一次，我必须当面跟您争取我想要的人和未来。在爱情上，我要迟然；在事业上，我要创业。我想要的，只有这些。”他一顿，避开母亲紧逼的眼神，把话说完，“海信地产是我们程家的产业，而程家子孙，不止我一个。世逍比我更有经商的天分和头脑，爷爷在天之灵看到他在公司里做得这么好，想必会感到很欣慰。”

何佩阳的脸色全暗了：“程煜，你是不是忘了，你爷爷生前从来没有对外承认过世逍是他的孙子？能写入程家族谱的子孙，只有你一个。”

“爷爷也没有公开……”

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截断了程煜的话。他重重叹息，明白这样的争辩，无论重复多少次，都不能改变母亲的偏执，“我们就谈到这里吧。不打扰您工作了，我先出去。”他打开门，门外这候着的人，不是外人，正是他父亲。

程恒拍拍程煜的肩膀，了然道：“去吧，我会说服你妈的。”

程煜点点头：“谢谢爸。我惹妈生气了，要辛苦您了。”

“放心，没什么是你爸我解决不了的。”

程煜听罢，松了松紧绷久时的唇角。他望着父亲头上这些自生病以来褪去大半黑色素的银白发丝，喉咙一阵酸涩，所感不知所言，吐至嘴边，只剩一个称呼：“爸。”

程恒却听懂了这一声称呼中包含的所有感激和愧疚。他露出用皱纹细说宽慰的笑容，舒心道：“儿子，我以你为傲。”

一阵热意蓦地冲上程煜的眼眶。一天之内，他第二次主动拥抱了至亲之人：“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