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恒拍拍程煜的背，目送儿子这一挺拔的身影在视野中消失，眼角阵阵温热。他叹气，换上柔和的面容走进办公室，来到神色透着迷惘恍惚的妻子身边，顷刻皱紧了微白的眉毛：“这是怎么了？怎么这副表情？”

何佩阳只是低垂着沉重的眼帘，不说话。

程恒心疼地把妻子拥入怀里。这情形看来，儿子何止是惹了她生气，可能还伤了心了：“小辈的话，听听就算了，我们不计较。”

沉默半晌，何佩阳哑声问道：“是我做错了吗？”

“你没有错。只不过你想给的，不是儿子想要的。”程恒小心开解道，“随他去吧。这人生的路，到底只能由他自己去走。”

“程煜刚才和你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何佩阳离开程煜的怀抱，红丝显见的双眸中，不见了平日的冷硬，只余一片怅惘，“你知道他为了跟我打这一场战，去我姐那里打探了什么消息吗？”

程恒心下一噔，没有接上话。

何佩阳没有察觉出异样。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和程恒对视时，目光已调整得波澜不起，“有一件我家里的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我是我爸妈从孤儿院里领养的。这就是当年在老寡妇家，我妈只对我动手的原因。”

程恒拉起何佩阳的手，眼中注满疼惜：“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让我和你一起分担这份伤痛了。”

何佩阳愣住了，脸色煞白：“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三天前。我带着儿子一起去找了佩沛。”

“你们去找了她？”何佩阳怒吼着站起，身体在发抖，“她凭什么自作主张地告诉你们？她怎么敢这么做！”

“你误会了，佩沛是被我们爷俩逼得没办法了，才肯说的。”程恒边解释边想让何佩阳坐下，“佩沛和我们一样，都希望……”

何佩阳却激动地打断道：“希望我什么？希望我不要再给你们每个人添堵了？你心里是不是一直都觉得，只要是何佩沛说的都是对的？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她什么都是对的，而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

程恒被这劈头盖脸的指控惊得怔住了。这是他们结婚三十余年以来，妻子第一次这么冲他发脾气。他花了足足一分钟去反应妻子话里的意思，震惊和失望轮番碾上他的眼里心里，把燃起的怒火掐灭，再注入一股滚烫的愧歉。他不敢再看妻子，做出双手抱头的蜷缩姿态。

肃穆的安静在空气中凝固。像是被凝结的空气，吸入肺中，只是让呼吸更凝滞。

何佩阳在这样肃穆的安静中，逐渐缺氧，逐渐冷静，逐渐恐慌。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猛地一抖，不知所措地望着把头埋入双臂中的丈夫，唇角不住颤动，良久才抖出一句语调慌乱的话来：“对不起，老公，对不起，我气昏头了在胡说八道，是我失言了。”

程恒一动不动，不说话。

何佩阳慌得眼泪直下。顾不上擦拭弱者象征的泪，她挨着程恒的身，再颤声道：“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说这种话的。”

却依旧是没有任何反应。

何佩阳终于完全崩溃了，“我道歉了，我在道歉，这样还不够吗？这段时间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人就是这样，想得越多越不安，特别是避之不提而心照不宣的事，就跟扎在心上的刺，越想扎得越深。程恒，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看上的是我姐啊！”眼泪朦胧间，还是准确剟到了那双肩膀的抖动，她的心更寒了，出口的话也不再有所顾忌，“你第一眼就看中了她，我却第一眼就看中了你。就算知道她的心只在程峰身上，我还是对她处处设防。其实我更知道，假如她看中的是你，在明白我的心思后，她也会把你让给我。”

何佩沛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无论何佩阳想要什么，她都会让出来，把所有妹妹喜欢的，都让给妹妹。

捂住淌泪的眼睛，何佩阳的声线越发凄楚：“何佩沛是真的对我好啊！可是她对我越好，我越觉得她是在替妈妈赎罪，我就越想把她拥有的一切都夺走。所以，即使她爱的是程峰，我的心也平静不了。我更恨，为什么她已经和程峰那么幸福了，还要占了你的眼睛？”

程恒终于缓缓地抬起了灰白的脸。他发出一声重过一声的叹息，抬手去触碰何佩阳脸上那些灼伤他指尖的热泪，道：“佩阳，对不起，我确实对佩沛动过心。”

多年后这一事实被亲口证实了，何佩阳接受得很平静，甚至内心感到了释怀。

“和你在一起后，我很快就弄明白了，我对佩沛的动心，只是迷恋，而对你，才是真正的爱。”程恒把何佩阳拉入怀里紧紧抱着，“对不起，原谅我到现在才有勇气向你坦白。”

何佩阳推开程恒，猛地放声大哭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这些？就是这根该死的刺，让我犯下了那样的大错！我毁了我姐的幸福啊！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她啊！”

程恒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抓住何佩阳的肩，安抚道：“不是你的错。当年的事是意外，我们都疏忽了。”

“只是意外吗？”何佩阳喃喃道。她摇着头，面色痛苦，“如果不是我传达错了我姐的意思，你哥就不会急得来我们公司借走那一辆要送去维修刹车系统的车。不借走那辆有故障的车，他就不会撞上护栏，更不会在哮喘发作了三个小时后才被人发现，不是吗？”她埋头进程恒的怀里痛哭，“我是罪人！是我害死了你哥，是我造的孽啊！”

程恒抱紧何佩阳，哽咽的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一行热泪滚落入何佩阳些许凌乱的发髻里。

这对抱头痛哭的夫妇，听不到门外这惊破属于过道的宁静的文件夹掉落声。

这对抱头痛哭的夫妇，看不到门外这名双拳紧握、面色如墙的男子，是如何在走出五步之后，又迈着虚浮的脚步倒回，俯下他僵硬如老人的背，捡起地上的文件夹，再挺直脊梁，走出这一道重归沉寂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