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得这样纯粹的夜，竟也能落下如此气势汹涌的磅礴大雨。

这一束匆忙过一束的雨，争先恐后地挣脱墨色夜空的束缚，再而壮烈地撞毁在凌晨时分不见人迹的街道上，无可奈何，沾染上了别处雨束的气息，交融成同一密度、不分彼我的滩滩水迹。

等着吧。终是要被蒸发于人间，重归天上的。

这是宿命。

真是一场下得畅快淋漓的好雨啊。

好雨好在无需置身直线距离之下，只需处在与之一护栏之隔的阳台边上，便能与这通体透亮的天赐甘露进行肌肤相亲的接触。和着从喉管滚入五脏六腑的冰镇啤酒，透心凉血，再灼热筋骨。

“需要我提前给你叫好救护车吗？”

这把清浅无调的嗓音，音量把控得宜，稍稍盖过拍打栏杆的雨声，足够被瘫坐在阳台角落处听雨的男人接收入耳后，向立在阳台与客厅落地窗交界处的声音主人，投去一个看似迷蒙却分外清醒的眼神。

这名女子，身着无袖露背的银白色小礼裙，衬以半梳的公主发式，美得优雅而妖娆。

何世逍伸出被雨打湿的手，从地上横七竖八的啤酒瓶中翻出一瓶还饱腹的拉开拉环，边喝边笑出声，“宛依，你真好看，是我非娶不可的女人，我眼光真好。”他忽而皱眉，“你不笑。你不爱笑。这样不好，我很不喜欢。”

方宛依面上的冰霜再结一层：“今晚我爸一直在追问你为什么没有陪我去参加慈善晚会。我说你生病了，烧得厉害，现在你打算身体力行地助我的谎话成真吗？”

“谎话成真？”何世逍喃喃地重复，仰天笑道，“谎话成真不好吗？完美的谎话，不仅能掩盖丑陋的真相，还能制造感恩戴德的和平相处，有什么不好？谎话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啊！”他灌了一大口啤酒，用力地把瓶子甩向墙角，“去他大爷的肮脏龌龊的谎话！”

方宛依眸色平静地看向那把一地白色地砖染成褐黄色的酒渍，勾勒成柳叶形状的双眉拧成一线。

没有下不完的雨。却有越下越激狂的雨。一声声剧烈地震动耳膜，震动神经，激荡出一幕幕底色悲凉的记忆。

何世逍听着雨声，在脑海中滚动播放着底色悲凉的回忆。当画面滚到了与面前相距不到一米的妻子有关的片段时，他抓了一把全湿的头发，一声颤栗的冷笑，道，“方宛依，小爷我今天心情好，想把实话听到底。说，你嫁给我，究竟有没有一点点爱我？”

方宛依被问得愣住了。这不是一个超纲的问题，甚至她一早设想过自问自答，以便能够从容面对像此刻这样的拷问。可是真被问到了，她的答案竟然出不来了。脑子里突如其来的空白让她变了脸色。她动了动唇，却发不出一个字来。

“别勉强了，我知道你不爱我。”何世逍晃动着啤酒瓶，再看向方宛依时，眸里蔓延着比雨势更浩大的悲伤，“可是，我娶你，只有一个原因。我爱你，我何世逍特没出息地真的爱你！”

方宛依再次愣住了。这突如其来又伤悲的表白，让她想逃。但她硬是压住了这股想要逃跑的冲动。她从来不是一个怯场不经事的矫情小女生。所以她也遏制住了那些妄图冲入眼中的愧歉，平静地吐出三个字：“我知道。”

方宛依是真的知道。声名在外的花花公子何世逍，在认识她方宛依之后，删除了其他异性的联络方式，绝迹烟花之地。

方宛依是真的知道。声称以冰清玉洁的玉女为理想型的何世逍，在从林希儿处得知她大学时期那些浪荡韵事后，不但没有嗤之以鼻，反倒心生怜惜，非她不娶。

方宛依是真的知道。不对每一任女友浪费浪漫的何世逍，记住了他们相识的日子，交往的日子，每一个和她方宛依有关的大小日子，亲手折了999朵手工玫瑰花，堆满家里的杂物房。

方宛依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她不仅什么都知道，而且什么都记得，什么都记进了心里。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知道？

足够让方宛依在阳台的风雨中站着，心脏却搏击出一股接一股的暖流，暖得打颤。

何世逍没有捕捉到这一打颤。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掺杂入雨水的啤酒，自说自话，语调悲戚：“遇到你之前，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妈这么多年了，还要苦苦守着一个已经不在的人，跟活生生的现实过不去。每次我劝她找个人，她都会大发雷霆，躲进房间里对着我爸的照片哭。你说，我妈是不是很傻？我笑我妈傻了那么多年，而你的出现，让我发现，我真是我妈亲生的，我比她还傻。”

方宛依没有接话。

“至少，我妈和我爸是两情相悦，真心相爱。而我，跟个二傻子似的自以为是，异想天开。”

方宛依听着听着，觉得这迎面而来的风太潮湿了，竟让眼眶泛起了迷雾。

“宛依，我可算是知道了我爸有多爱我妈，他是值得我妈为他守这么多年的孤独冷清啊！”何世逍扣在拉环上的手开始发抖，“一个为了要第一时间和妻子解释清楚误会而丢了命的男人，怎么会不值得我妈为他守寡守进坟墓里？”无法克制的哭腔，哽咽了话语，“宛依，你知不知道？我爸为了要跟我妈说清误会，开了一辆刹车失灵的车撞上护栏，哮喘发作而死的啊！”

方宛依被风吹得湿润的眼里滚下了两行泪。她就着只有泪的模糊视线，望着抱头哭得像个孩子的何世逍，心脏的抽搐一阵痛过一阵。

这痛，向方宛依的四肢传达了一个讯号。她走到何世逍的身前蹲下，把这个伤心欲绝的男人拥入怀里，陪着一起受这不知何时才会疲倦的风雨，一起流泪，用唇和拥抱，感受彼此的体温，相互取暖。

风雨中终将是要过去的。

至于留下了什么，现在不甚明晰也没关系。

时间总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