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那抹令人心旷神怡的湛蓝。
漫天皆是厚重如陨石的乌云,把昭示这一天已在三小时前步入白日轨道的朝阳,遮掩得无迹可寻。
迟然解开安全带,望了望车窗外这处被葱郁绿树包围却全无朝气之息的墓园,相比前几年一个人来时,心安了许多。
“去吧。”程煜从后车座取出一束白菊花,“我在车上等你,慢慢来。”是不想她在拜祭父母时因为有外人在场而不自在,又或许,更不想看到她哀伤的眼泪连珠掉落,不由分说地乱了旁观者的心神。
“谢谢你。”迟然接了花,读懂了程煜没有说出口的故意回避。这样体贴的程煜,是迟然所不了解的。她忍住想哭的冲动,在关上车门前再道,“师兄,真的很谢谢你。”
程煜没有回应。他帮着迟然关上车门,目观着这道娇小而故作坚强的身影,向墓园入口步步走去。
八月,大概不是一个适合追忆故人的时分。清冷孤寒的墓园里人迹罕至,遍地的绿草,却生长得郁郁葱葱,异常茂盛。许是想为这片不闻生息的阴寒之地,增添些许大自然的灵气,以安祭这方亡灵,不受外来孤魂野鬼的惊扰吧。
迟然来到半山坡上父母合葬的墓碑前,没有发现一束小雏菊的存在。看来迟坚还没有来过。今年没有挑在阴风阵阵的傍晚来拜祭,是早了一些,不知道会不会有机会能和哥哥碰见呢。她有些期待,但更担心。虽然一直都在打探迟坚的下落,也知道父母忌日这天,迟坚一定会在这里出现,可迟然从来不敢在这天守株待兔。她在害怕。害怕还未原谅自己的迟坚,会在这坟前冲她生气,跟她吵架。
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有过约定,不能让爸爸妈妈看见他们兄妹俩吵架,因为爸爸妈妈会很伤心的。
哥哥还跟她许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跟我们然然生气,不会让然然不开心。
坚如磐石的许诺,在父母去世的那天,终究碎成了粉末。
“爸、妈,我来看你们了。”迟然把白菊花放在墓前,“一年不见,你们还好吗?你们放心,哥哥很疼我,也很照顾我,我和哥哥都过得很好。”她试图调皮地眨眨眼,那些摇摇欲坠的泪珠,便在眼皮一启一合之间,颗颗欢快地滚落,“对不起,这个不懂事又任性的女儿,又来求你们的原谅了。对不起,我好想你们。”
只是,求的是什么原谅呢。不是连自己都无法原谅吗。
迟然泪眼朦胧地凝视着墓碑上这张父母生前笑得最绚烂的照片,胸口的□□感,让每一次呼吸都生疼。无法阻止那日是如何疯狂地冲着父母大吼大叫的场景在眼前重放,她对着墓碑下跪,拜了三拜,只想快速逃离这个几乎让她窒息的地方。却在转身的这一刹那,看清五步之遥定定看着自己的人的面容时,她双目圆睁,脚下踉跄半步,只敢屏息不动,生怕气息的吞吐,会扰乱了跟前的幻象。
但这回,真的不是幻象。
迟然狠掐了一把大腿,痛得连眨了几次眼,那人依旧在原地站立,目光寒似隆冬冰雪。那双曾经盛着暖阳温意的双眸里,如今只余与头顶上的这片天相较量的阴翳。
迟然突然觉得喉咙好似被掐紧了一般,费了好大力气才艰难地挤出干涩的两个字来:“哥哥。”
迟坚神色阴冷地收回视线,走到墓碑前放下雏菊花束,动手清除掉周围野蛮生长的杂草后,久久凝视着碑上的遗照。
迟然在脑子里把各种问候的字眼都搜刮了遍,才勉强找到一个不算生疏的寒暄:“哥哥,你瘦了好多。”而且是好多好多。记忆中的哥哥虽然也是高瘦型的,但爱好运动的他身材结实匀称,小麦色的肤色让人心感温暖。爱慕哥哥的女生都说,迟坚就像邻家哥哥一样温和易接近。而眼前这个人,面色灰白,瘦骨嶙峋如支架,除了五官还保有往日的印记,再寻不到半丝应当属于迟坚的记号。
迟坚听而不闻,如一座雕像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墓前,不看迟然一眼。
时间不是万能的。有些事有些恨,哪怕肉身化为尘土,也不会过去。
又何必强求呢。能再见上一面,已经很好了。
在自我安慰上,迟然还是有点水平的。她吸了吸气,对着这个阴冷的背影道别,“我先走了,不打扰你陪爸爸妈妈。哥哥,好好照顾自己,再见。”脚下刚迈出一步,迟坚那与神情同等冰冷且略带嘶哑的嗓音,终于沉沉地响起:
“什么时候走?”
迟然喜出望外,斟酌几秒,道回,“我都可以。”
迟坚没有再开口。他蹲下身,目色阴厉地盯着迟然带来的白菊花,良久才再出声:“想知道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的话,今晚八点,去街尾糖水铺。”
“好,我一定去。”迟然一口答应,“哥,你……”
“走,别打扰我。”迟坚粗暴地打断,把白菊花束搁到了杂草堆积的角落位置。
迟然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转身快步离开。借着这近十分钟的步行路程,她把哭花的妆补了补,努力把情绪调整到平心静气的状态,回到车上时,很好地对着程煜挤出一个微笑:“等很久了吧?”
程煜颇不喜欢这种毫无美感的强颜欢笑,拧眉道:“没有。”
“谢谢你今天特地送我过来,我想留多一天,所以我自己回光州就可以了。”见程煜只是盯着她看不作声,她便自觉地补充解释,“我就是突然很想去以前住过的地方走一走,我这个人比较怀旧。”
“是吗?”这个女人大概对她说谎时会咬唇的坏毛病,一点也不自知。但程煜不想拆穿,更不想逼她说实话。这双和昨晚一样通红的兔子眼,实在让人生不起气。
迟然用力点头:“是,就是这样。”仔细算算,的确有好些年不曾在凉京的大街小巷好好走走了。可故地重游,徒惹伤悲,显然不是什么开心事。这么想来,她根本是一个很讨厌怀旧的人才对。
程煜深深地再看了迟然一眼。他发动车,淡声道:“那就多留一天吧。”
迟然一时没想明白:“什么意思?”
“我也想去以前住过的地方走一走。”
迟然震惊得系安全带的手都不灵活了:“你的意思应该不是,你也要多留一天吧?”
“我也是凉京人。”语调很是意味深长,“还有,我这个人也比较怀旧。”
迟然就快系上的安全带,直接弹回了原位。
“怀旧”,原来是一个这么好用的词吗?
等迟然回过神来,车子已经开进了一处小区的停车场里停下。她咬唇挣扎了许久,最后选定了一种最为像闲聊的随意语气:“这地方,好像以前你家住过。”
程煜眉头轻挑,眼含一丝玩味:“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大学追你的时候跟踪过你回家呀。
迟然被这问号问得头疼。她敲着额头,对自己这擅长挖坑给自己跳的毛病感到很挫败,“我是听,听”,一个名字闪过脑子,底气瞬间就足了,“我是听何世逍说的,是他告诉我的。”
“是吗?”程煜点点头,不再纠结这个话题,“暂时住在这吧。”是闲置了几年,但每周都有零工来打扫清洁,为的就是以便他们回来凉京能随时住下,“饿了吗?”
“嗯,好像是有点。”迟然想,在男人面前大概是不能对吃的表现得太感兴趣,就算拥有一个令万千女生羡慕妒忌恨的吃不胖身材,也不能太任性。她看看手机,午餐饭点到了,便心安理得地对程煜说,“我们去吃饭吧,我请客,当作你陪我跑这一趟的感谢。”
程煜微提嘴角:“我陪你跑这一趟,不是只值一顿饭的。”
迟然傻了:“我还要做什么别的吗?”
程煜只是勾了勾唇,没有回话,先行往小区的大门走。
迟然跟不上程煜的脑回路,便照旧落后半步在他身后跟着。她打小不喜欢走在人前,因为那样会让她心生一种时刻想回头看看别人有没有把她丢下的不安。可迟然也不太敢和程煜并肩同行,万一脚下的步子不太受控,走得太近了,怕是会被误会的。迟然打小是一个很记仇的人,她可是一直深深记得大学那会儿追在程煜身边时,程煜是如何用不耐烦的语气告诉她:迟然,不想我讨厌你,就别跟我走在一起。
但如今看来,说过这话的人,似乎记性并不太好。
程煜忍下数次想把迟然从后面扯到身侧的冲动,无法理解这个女人为何无时无刻都表现出一副不想跟他扯上关系的可恶样子。这么一回想,还是以前那个无论他走到哪,只要他是一个人待着,都要见缝插针地缠着他的迟然,才比较可爱。他走进小区门外附近一家意大利餐厅,一言不发地把菜单丢给迟然。
迟然叫来服务员,不客气地点了一连串菜名取得有口感的菜。自从接了程煜的单,迟然觉得自己也挺有钱的。喝了几口柠檬水润润喉,她一抬眼,这才察觉到低垂眼帘不知在思考何等大事的程煜,脸色阴郁得很。她试着站在程煜的视角想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道:“这间餐厅,你以前是不是和,”她权衡了半秒,决定避开名字,“来过?”
程煜听懂了这缺斤少两的意有所指,便好心地替迟然点名道姓地补充完整:“我是带易伊菲来过,”再补上两字,“常来。”
“果然。”迟然低声自语。看着程煜又紧锁了一些的眉头,她心里不禁也被一股低气压侵袭,“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吃吧?”
程煜提醒道:“你点了很多菜。”
迟然咬咬后牙龈,道:“我偶尔想做做善事,给每一桌送一个菜。”
“……”程煜越发觉得有意思了,“为什么?”
迟然咽了一口气,配上感同身受的表情认真分析:“这是你和她常来的餐厅,也就是说,这里留下了很多与你们有关的回忆。人最容易犯的一种情绪病,就是触景伤情了,记忆一上来,挡也挡不住,所以大多数人,都不会再去和旧情人创造过太多美好故事的地方,太自虐了。”她细细观察着程煜未改阴暗的面色,一阵愧疚油然而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让你想起那些往事的。”
程煜放松了紧绷的面部肌肉,神情恢复平淡,无从捉摸的墨瞳,直视着迟然涌动着歉意的如水星眸,“有些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当你不再害怕去回忆,才能做到真正放下。”
迟然呆住了。没想到这种富含人生哲理的话,有一天也会出自程煜之口。她用力地点点头,想说点什么附和,但想了许久,也组织不出一句能跟程煜一较高下、也富有人生哲理的话,只好再重重地点下头,“你好厉害。”
“……”
“我的意思是,”迟然搅动刚端上桌的意大利面,发表新感想,“像我,可能还有很多人,都做不到。道理都懂,就是想着能拖就再拖着吧,等日子久了,以为真的忘记了,却在某天不小心受了刺激,才发现心情,其实还和当初一样过不去。”还是他的办法管用,那晚把什么都跟他说了之后,虽然偶尔还会想起,但却不至于还会难受得想痛哭了。
程煜没接话。他不知道做得到的人,称不称得上是厉害,他只知道此刻看着迟然这张被感慨和伤感割据的丽颜,心口有些隐隐生疼:“吃吧。”
电影《后会无期》里有这么一句台词:道理都懂,还是过不好这一生。
只是谁敢肯定,照着道理去过活的一生,就一定能过得好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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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十七、故地旧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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